(一)
秋意渐浓,庭院里的菊花开到了荼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而略带颓靡的香气。贾敏的“病”在精心调养和林如海若有似无的默许纵容下,早己痊愈,只是她依旧深居简出,以“静心”为由,鲜少踏出正院。
林如海果然如他所言,接手了那笔变卖嫁妆所得的巨款。他行事远比贾敏想象的更为缜密和老辣。没有大张旗鼓地购置显眼的田产铺面,而是通过几层关系,由不同的、背景清白的代理人出面,在扬州府辖下几个富庶又相对安稳的县,悄悄盘下了几处位置适中、佃户稳定、产出有保障的中等田庄。商铺则选在了漕运码头附近,挂靠在林家一个远房、老实本分的族人名下,做的也是最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米粮杂货生意,利润微薄,胜在根基稳固,信息灵通。
这些产业的契约文书,最终都锁进了林如海外书房一个隐秘的紫檀木匣中,钥匙只有一把,由他亲自保管。但每隔一段时日,他会将一份誊抄清晰、只记录收支概略的账目,不动声色地递给贾敏过目。这是一种无声的交代,也是一种微妙的制衡。
贾敏对此心知肚明,并无不满。林如海能做到这一步,己远超她预期。经济命脉的雏形己悄然铸就,虽离她理想中“足以撼动一方”的规模尚远,但至少,不再是前世那般毫无根基、任人宰割。
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
(二)
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倦怠感,如同初秋的晨雾,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胃口也变得刁钻起来,往日觉得清甜的莲子羹,如今嗅到一丝甜腻便觉心头烦闷欲呕。晨起时,对着铜盆中清水映出的略显苍白的脸,那莫名的眩晕感更是如期而至。
这一切的征兆,都指向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可能!
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让贴身伺候的青鸢察觉太多异样。只是私下里,让青鸢去药铺,以“夫人近来脾胃稍弱,需用些温和的药材调理”为由,抓了几味寻常的健脾开胃药,其中,便巧妙地混入了一味极其常见的、用于“调和脾胃”的草药——这味药,本身无甚特殊,但若与另一味孕妇绝对禁用的“活血通经”之药同煎,便会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只有极少数精通妇科的医者才能辨别的药性冲突反应。这是前世飘荡时,从一位隐居的老太医魂灵絮语中听来的偏门验孕之法,隐秘且不易引人注目。
药是青鸢亲自盯着小丫鬟在院中小厨房煎的。贾敏屏退旁人,只留青鸢在侧。她端起那碗颜色深褐的药汁,药气蒸腾,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某种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刺激性气味。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闭了闭眼,将碗沿凑到唇边。舌尖刚沾上一点药汁,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便猛地冲上喉头!
“呕——!” 她猛地侧身,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只觉胆汁都要呕出来了,眼前阵阵发黑。
“夫人!” 青鸢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她,拍抚她的后背,眼中满是惊疑不定。这反应…未免太过剧烈!这药方她看过,不过是寻常的健脾方子,怎会如此?
贾敏却在这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反应中,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灭顶的狂喜!她扶着青鸢的手臂,大口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却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是了!一定是了!
前世怀玉儿时,便是这般反应!这身体,这血脉相连的感应,绝不会错!
她的玉儿…她的玉儿真的来了!就在她的腹中!那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她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命脉!
巨大的幸福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更加刻骨的恐惧!前世玉儿在襁褓中孱弱的哭声,在潇湘馆病榻上苍白的小脸…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三)
“青鸢…” 贾敏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死死抓住青鸢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去…去请老爷!立刻!马上!” 她的眼神炽热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说…就说我…突然腹痛难忍!要请…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不!请太医院的圣手!无论花多大代价!”
她需要一个权威的确认!一个能堵住悠悠之口、也能让林如海彻底重视起来的确认!更重要的是,她要借着这次“诊脉”,将“胎像需万分谨慎、主母需绝对静养”的信号,牢牢地钉入所有人的认知里!这是她为玉儿争来的第一道护身符!
“夫人!您…” 青鸢被她眼中的疯狂和手上的力道吓住了,但良好的素养让她立刻反应过来,“是!奴婢这就去!” 她不敢耽搁,立刻飞奔出去。
贾敏松开手,无力地靠在软枕上,剧烈的心跳依旧无法平复。她的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微颤抖的力度,轻轻覆上了依旧平坦的小腹。
“玉儿…我的玉儿…” 她低声呢喃,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方才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这一次的泪水,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是沉甸甸的、如履薄冰的责任。“娘亲…终于等到你了…别怕…这一次…娘亲拼了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西)
林如海几乎是冲进内室的。
他刚下衙,官服都未及换下,便听到青鸢带着哭腔的紧急禀报。腹痛难忍?还要请太医?林如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关于“玉儿”的噩梦预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难道那可怕的预兆…竟来得如此之快?!
当他看到贾敏脸色惨白、泪痕交错、虚弱地靠在榻上,一只手还紧紧捂着小腹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敏儿!” 他几步抢到榻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怎么回事?哪里痛?青鸢说你要请太医?我己让人飞马去请了!坚持住!”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盐政衙门的千钧重担也未曾让他如此失态。
贾敏感受到他手掌的颤抖和真切的恐惧,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抬起泪眼,看着林如海焦急失措的脸,那眼神中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丝前世未曾见过的、属于丈夫的关切。
“夫君…” 她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妾身…妾身方才…突然腹痛如绞…还…还呕得厉害…妾身…妾身好怕…” 她将他的手引向自己的小腹,“这里…这里像是有把刀在绞…”
林如海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和微颤。他不懂医术,只觉得那平坦之下似乎蕴藏着巨大的不安。
“别怕!别怕!太医马上就到!” 林如海只能徒劳地安慰,额角渗出冷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关于“玉儿”的预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一个梦,这关乎他血脉的延续,关乎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若真有什么闪失…他不敢想!
等待太医的时间,漫长得如同凌迟。
终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林家重金、甚至动用了些官场人脉才临时请来的,是扬州府衙供奉的一位曾在太医院供职过的老御医,姓孙,以妇科见长。
孙太医须发皆白,但眼神矍铄。他匆匆行礼后,便被林如海一把拉到榻前:“孙太医,快!快看看内子!”
孙太医不敢怠慢,凝神静气,仔细为贾敏诊脉。室内落针可闻,林如海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孙太医搭在贾敏腕上的三根手指。贾敏则闭着眼,看似虚弱,实则心中同样紧张。
时间一点点流逝。孙太医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神情专注。
终于,他收回手,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对着紧张万分的林如海拱手道:“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尊夫人并非急症,而是…喜脉!夫人这是有身孕了!依脉象看,当是月余!”
“喜脉?!” 林如海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巨大的惊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他猛地看向贾敏,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贾敏适时地睁开眼,眼中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震惊、茫然,随即化为巨大的惊喜和泪水。“真…真的吗?孙太医?我…我有喜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幸福。
“千真万确!” 孙太医笑着点头,随即又正色道,“不过,夫人脉象虽显喜脉,但胎息初凝,尚不稳固。且夫人体质偏弱,又兼心绪起伏过大,今日这腹痛呕逆,便是动了些胎气所致。万幸发现及时,并无大碍,但日后务必要万分谨慎,静心安胎,切忌忧思劳碌、情绪激动,更需小心饮食起居,不可有丝毫闪失!” 孙太医的话说得极重,带着医者的郑重。
“动了胎气?!” 林如海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狂喜瞬间被后怕取代!他想起贾敏刚才痛苦的样子,想起那个可怕的梦…“太医!无论如何,请您务必开最好的安胎方子!需要什么药材,我林家倾家荡产也必寻来!内子和腹中孩儿,就全仰仗您老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重视。
“林大人言重了。” 孙太医连忙道,“夫人只需按方服药,安心静养,保持心境平和,这胎气自会稳固。老夫这就开方。” 他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药方,又细细叮嘱了诸多禁忌。
送走孙太医,内室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
气氛却与之前的凝重截然不同。狂喜如同温暖的潮水,弥漫在空气中。
林如海几步回到榻边,看着贾敏依旧苍白却焕发出奇异光彩的脸,激动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猛地握住贾敏的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喜悦:“敏儿!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我们的‘玉儿’…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喊出了那个在噩梦中被贾敏刻骨呼唤的名字。
贾敏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是纯粹的、幸福的泪水。她用力点头,哽咽道:“嗯!玉儿…我们的玉儿…来了!” 她主动将林如海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夫君…你摸摸…我们的玉儿在这里…”
林如海的手掌温热而宽厚,小心翼翼地覆盖着那孕育着他们骨血的所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脉相连的神奇感觉,瞬间击中了他。这是他的孩子!他和贾敏的孩子!那个在噩梦中早夭的“玉儿”,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他妻子的腹中!
巨大的责任感和保护欲,如同最坚固的铠甲,瞬间笼罩了他。他俯下身,在贾敏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视、无比郑重的吻。
“敏儿,”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温柔而坚定,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承诺,“好好养着。从今日起,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天塌下来,有为夫顶着!我林如海在此立誓,定护你们母子周全!定让我们的玉儿…平安降生,一世无忧!”
(五)
“夫人有喜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林府。上上下下,一片欢腾。下人们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林家子嗣单薄,老爷中年得子(女),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贾敏的待遇立刻提升到了最高规格。林如海亲自下令,正院一切以夫人和胎儿为重。饮食由专门的厨娘精心料理,每日的安胎药由青鸢亲自煎熬,绝不经第二人之手。府中稍有喧哗,立刻会被严厉制止。贾敏彻底成了林府最珍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保护了起来。
然而,在这片喜气洋洋的宁静之下,贾敏的心,却从未真正放松。
她斜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窗外是冬日难得的暖阳。青鸢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低声为她读着一本前朝诗集。贾敏的手,习惯性地轻轻搭在小腹上,感受着那里悄然孕育的生命脉动。她的眼神沉静,却带着外人难以察觉的锐利和深思。
“青鸢,” 贾敏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诵读,“前些日子让你打听的,关于扬州城几位有名望的夫子,尤其是…擅长教导闺阁女子诗书礼仪、品性德行的,可有些眉目了?”
青鸢放下诗集,恭敬回道:“回夫人,打听了些。城西的李夫子,曾是翰林院编修,学问是极好的,只是性子有些古板严厉。城南的周娘子,是位寡居的才女,琴棋书画皆通,尤其擅长诗词,性子也温和,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曾拜在她门下。还有一位姓顾的老先生,虽无功名,但家学渊源,据说对闺阁女子的德行教养见解独到…”
贾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小腹上轻轻画着圈。她在为她的玉儿挑选启蒙之师。前世玉儿才情绝世,却过于孤高敏感,不通世故。今生,她不仅要让女儿承袭那份灵秀,更要让她懂得藏锋守拙,懂得人心叵测,懂得如何在这世间更好地立足!诗书要学,但立身处世的智慧,更要早早熏陶!
“周娘子…顾老先生…” 贾敏沉吟着,“找个稳妥的由头,过些日子,待我胎像再稳固些,请这两位过府…嗯,就以我想寻人抄录些佛经、请教些女红针法为名,先见一见。记住,要隐秘,莫要声张。” 她要亲自为女儿筛选良师。
“是,夫人。” 青鸢应下,心中对夫人未雨绸缪、为小主子如此长远打算的心思,更多了几分敬畏。
贾敏的目光又投向窗外。她知道,这怀孕的消息,恐怕己经或即将传回金陵贾府。贾母必定欣喜,王夫人…又会作何感想?那个噩梦中的“被带走”,是否会因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提前?
一丝冰冷的寒意掠过心头。她抚着小腹的手,更加轻柔,却也更加坚定。
“玉儿,” 她在心中默念,“娘亲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这林府的安宁,娘亲自会为你守住。外面的风雨…娘亲也会为你,一力挡下!”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上,也温柔地笼罩着她守护着的小小生命。冬日暖阳,静好无声,却孕育着来年最蓬勃的生机,也掩盖着暗流下无声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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