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轿惊魂
（一）
冷。
无边无际、彻入灵魂的冷，裹挟着绝望的呜咽和梁木崩塌的巨响，是她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感知。那是贾府倾覆的地狱，是她灵魂被囚困的牢笼，更是她眼睁睁看着心尖上的玉儿——她的黛玉，在潇湘馆那方冰冷的榻上，气息如游丝般断绝时，刻入骨髓的酷寒。
绛珠仙草，泪尽而亡。
她的玉儿，终究是焚了诗稿，断了痴念，孤零零地走了。而她，一缕无力的幽魂，只能悬在梁上，看着女儿纤细的身影在绝望中凋零，看着那曾经明媚如春水的眼眸黯淡成灰烬。她伸出手，徒劳地穿过女儿冰冷的身体，嘶喊无声，悔恨如毒藤绞紧了她的魂灵。为何要信了那荣国府的富贵锦绣？为何要将年幼的玉儿孤身送入那吃人的虎狼之穴？为何…不曾拼死护住她？
悔！恨！滔天的悔恨如同地狱的业火，日夜焚烧着她飘荡的灵魂。她看着贾府从烈火烹油到树倒猢狲散，看着那些曾在她女儿身上施加无形刀剑的人或死或囚或流放，却无半分快意，只有更深的空洞和冰冷。玉儿没了，这世间万般，于她贾敏，皆成灰烬。
（二）
意识，在混沌中沉浮。
骤然，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仿佛从万丈冰渊被硬生生拽回人间。失重的眩晕感猛烈袭来，随之而来的是——
喧嚣！
锣！鼓！唢呐！震耳欲聋！喜庆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拍打着她脆弱的感知。还有…人声！鼎沸的人声，夹杂着欢笑、贺喜、孩童的追逐尖叫，热热闹闹，鲜活无比。
怎么回事？她不是该在那片冰冷的虚无中永世沉沦，为她的玉儿赎罪吗？
紧接着，是触感。
身体…沉重的、真实的、被束缚着的感觉回来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坐着，身下是某种有规律的、微微颠簸的硬物。一层柔软却密实的织物覆盖着她，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眼前一片模糊晃动的红。
红…铺天盖地的红！
意识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炸裂开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叶扩张，真实的、带着春日草木微香和脂粉甜香的空气涌入胸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真实的筋骨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和……生机。
这不是梦！这不是灵魂的幻境！这是…活着！
她颤抖着，几乎是惊恐地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交叠放在膝上的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淡的蔻丹。这双手…是她年轻时的模样！不是后来在扬州病中枯槁的手，更不是灵魂虚无的形态！
视线慌乱地扫过身上。大红的嫁衣！金线密织的鸾凤和鸣，云霞般绚烂的霞帔，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她的发髻上，垂下的流苏随着颠簸轻轻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嫁衣…花轿…喧嚣的喜乐…
一个惊雷般的事实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劈开一道刺目的光！
她回到了嫁给林如海的那一天！
（三）
“轰——！”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凝聚的意识。林如海温润含笑的脸…初入贾府时母亲贾母慈爱的怀抱…还有…还有那许多年后，玉儿初进贾府时怯生生、却又难掩灵秀的小小身影…
玉儿！她的玉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的抽痛让她几乎窒息。前一刻还看着女儿在冰冷的绝望中咽气，这一刻…她竟回到了自己婚姻的起点？回到了…玉儿尚未降生的时刻？
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上天垂怜！苍天有眼！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知遵从礼数的荣国府嫡女贾敏！她是带着前世血泪教训、刻骨悔恨归来的母亲！
“玉儿…我的玉儿…”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疯魔的狂喜。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年轻光洁的脸颊，滴落在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羽翼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是梦！不是幻！她能感觉到泪水的温度，能感觉到指甲掐入掌心带来的尖锐痛楚！
（西）
就在这时，花轿似乎轻轻一顿，稳稳地停了下来。外头的喧嚣声浪陡然拔高了一个台阶。
“落轿——！”
“新娘子到——！”
喜婆带着夸张喜庆的嗓音穿透轿帘，紧接着，轿帘被一只带着金镯子的、保养得宜的手掀开了一条缝隙。
“哎哟，我的新娘子哟，可算是到了！林大人…哦不，该叫姑爷了，姑爷和满堂宾客可都等着呢！快，快把团扇拿好，遮住脸儿，新娘子下轿可不能让人瞧了去，福气会跑咯！” 一个穿着同样喜庆、满脸堆笑、眼梢却带着精明世故的妇人探进头来，是贾府陪嫁过来的管事嬷嬷，王善保家的。她熟稔地将一柄精致的泥金团扇塞进贾敏冰凉的手里，就要伸手来扶。
就在那帘隙透入的、带着春日暖意的天光照在贾敏脸上的瞬间，王善保家的动作猛地一顿。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疑。
眼前的新娘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毫无新嫁娘应有的娇羞红晕。那双本该含羞带怯、春水盈盈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是狂喜？是悲痛？是刻骨的恨意？还是…一种让她脊背发凉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更骇人的是，新娘子脸上未干的泪痕，在那精心描绘的妆容上划出刺眼的痕迹。
“大…大小姐？” 王善保家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压低了，“您…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掉金豆子啊！快擦擦，让外人瞧见像什么话！” 她慌忙掏出帕子，想要去擦拭贾敏的脸颊。
外人？
贾敏心中冷笑一声。前世，就是这个看似忠心耿耿的陪房嬷嬷，在王夫人暗中授意下，不知传递了多少林家的消息回贾府，又不知在玉儿身边埋了多少软钉子！她是王夫人的一条狗！
就在那方带着浓郁脂粉香的帕子即将碰到脸颊的瞬间，贾敏动了。
她没有去接帕子，也没有理会王善保家的惊惶。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没有去拿那柄象征新娘遮羞的团扇，而是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微颤抖的力度，轻轻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隔着厚重华美的大红嫁衣，那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来。
这里…现在…正孕育着她的小生命吗？她的…玉儿？
前世，女儿冰冷的、小小的身体躺在棺木中的画面，与此刻掌心下温热的、象征着无限可能的柔软触感，形成了天崩地裂般的对比。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冰冷和恨意，首冲眼眶。
她猛地闭上眼，将更汹涌的泪意狠狠压回心底深处。再睁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混乱、狂喜、悲痛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寒铁般的坚毅，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王善保家的被她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芒慑得倒退一步，竟忘了言语。
贾敏深吸一口气，那春日微暖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却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她没有再看王善保家的一眼，也没有去接那柄团扇。她无视了外面鼎沸的人声，无视了即将面对的新郎和满堂宾客。
她只是微微挺首了脊背，如同风雪中即将迎战的山岳。
那只抚在小腹上的手，五指缓缓收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将这改写命运的唯一机会，牢牢地、死死地攥在掌心，融入骨血。
“玉儿…” 她再次无声地低语，唇边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这一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敢动她的玉儿分毫，她便要谁…万劫不复！
她伸出另一只手，猛地、决绝地，一把掀开了那遮挡视线的轿帘！
刺目的天光，林府大门上高悬的红绸，门前长身玉立、身着吉服、正带着温和笑意望过来的年轻探花郎林如海，以及他身后喧嚣的喜乐和攒动的人头……前世今生，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贾敏抬脚，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出了花轿。
这一步，踏出了她前世终结的冰冷深渊。
这一步，踏入了她今生血战的开端。
为了她的黛玉，地狱人间，她贾敏，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