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齐的指尖第三次拂过书架顶端,却只捻到一层厚腻的尘灰。祖父要的那本初版《金石图录》像沉入深海的古船,踪迹难觅。
霉味混着纸页朽败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他克制着掏手帕掩住口鼻的冲动,眉头拧紧,这地方每多待一秒都是酷刑。
“老板,真没有?”斐齐的声音压着不耐
柜台后蜷在藤椅里的老人掀了掀眼皮,烟斗在齿间含糊地动了动:“说了多少遍,有就是有,没就是没,我都一把年纪了,那还记得,兴许压在哪堆底下……”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店内堆积如山的书,意思不言而喻——自己找。
祖父的寿辰在即,这书是老人念了半辈子的执念,他正欲转身再探那幽深如迷宫的里间,一个名字突兀地滑过
是程鲤几天前在操场随口提过一嘴,带着点炫耀似的熟稔:“找旧书?问随风啊,绿荫那地方她熟得跟自己家后院似的”
“随风?”当时斐齐只觉荒谬,那个角落里的影子?
此刻,这荒谬感却成了唯一的浮木。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投向书店最深处那片被阴影吞没的区域。空气里飘浮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稀薄光柱中无声旋舞,他拨开一挂垂落的旧地图。
她今天会在这里吗?
光线在这里更加吝啬,靠墙的书架高耸入阴影,底层塞满了厚重笨拙的旧画册和建筑图集,像沉默的墓碑。
就在这片书墓旁,斐齐看到了她。
随风深色裤子的膝盖处己蹭上灰印,周遭是堆积如山的杂乱与陈旧,她像一块嵌入其中的礁石,对闯入者浑然未觉。
斐齐站定在几步外,没有立刻出声。他看着她翻过一页泛黄的风景摄影,目光在某一幅湖泊倒影上停留片刻,指尖极轻地抚过那斑驳的湖面印痕。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老板烟斗偶尔磕碰藤椅腿的轻响。
“咳。”斐齐终究还是打破了这片沉寂,还是问问吧……
“听说你常来。”斐齐开门见山,省去所有寒暄,他厌烦拐弯抹角,尤其在这种环境里
“我想要找本书。”他报出书名和出版时间
随风看着他,心里有数,这应该是要送给自己的祖父吧,剧情里写着,正是这次送礼,让他在祖父心中的地位更加稳固。
也好,帮他对任务也有帮助。
几秒的静默,旧书店的沉滞空气在流动
“《金石图录》”她复述了一遍书名,清晰平首
“初版……光绪二十三年雕版。”
斐齐心头微动,她能准确说出年份版次
“第三排书架,”她侧过身,抬手指向里间更深处被阴影覆盖的角落
“靠墙,压在一摞散掉的手稿下面。”她的描述很精准,就如程鲤说的,熟得像自家后院
斐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堆叠的书册杂乱程度堪称灾难,他眉头拧得更紧,那片区域积尘的厚度肉眼可见。
他再看向随风,她己重新垂下眼,目光落回手中那本刚放下的旧影集上,似乎提供完线索,她的任务便己完成,对后续毫无兴趣。
这抽离的姿态,反而让斐齐心底那点被灰尘和霉味勾起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一瞬。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刻意的热络,这种距离感让他感到舒适。
他不再多言,迈步走向那片阴影。蹲下身时,衣服下摆不可避免地蹭上地面的积灰,斐齐的嘴角抿成一条线。
耐着性子,按照随风的描述,小心地搬开面上几本沉重的图册,露出底下散乱发黄的手稿纸张。灰尘在动作间腾起,扑鼻而来。
就在紧贴着墙壁的地方,露出了深蓝色布面精装的一角。他用力将其抽出,正是那本遍寻不着的《金石图录》
斐齐站起身,拂去书封上的尘灰,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拿着书,转身看向随风所在的位置。
斐齐拿着那本来之不易的书,并未立刻道谢离开,随风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挺有意思的,他当然知道白家慈善晚宴上花草的供应商,随风正是在那里工作。
他走近两步,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随风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手中的书上,随即又移回他的脸,似乎在等他开口或离开。
“你怎么知道在那里?这里的书你都看过了吗?”斐齐问,或许随风很有才华,他也不讨厌随风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他们也许能成为朋友
“之前看到过老板的目录册”随风回答了他的问题,虽然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收来时,散了,就堆在那边。”她再次指向那个角落,仿佛在解释一件物品的常规存放位置,而非一次刻意的记忆。
“哦。”斐齐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手下的影集,“在看什么?”
“旧照片。”
斐齐沉默了片刻,追问下去也毫无意义,她的世界像一本摊开的旧书,字句清晰可见,内里却空茫一片。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是无法从中打捞起任何带有温度的东西,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对他人探究的回应。
“书,谢了,这个人情我会还的”斐齐简洁地道了谢,没有多余的客套,如同她给予的帮助一样。
他拿着那本《金石图录》,转身穿过狭窄的书架通道,走向门口。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外面世界的光线汹涌而入,带着雨后微凉的空气,瞬间冲淡了身后旧书店的沉滞与霉味。
光线重新被阻隔,那片昏暗中,随风的身影重新翻开了那本影集。
斐齐收回目光,踏出门槛。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他低头拂去袖口沾染的一点微尘,心底的角落,无声地记下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