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而沉闷,带着一种消毒水和昂贵香薰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腻。秦渺蜷缩在客房的单人沙发里,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蜡像。那份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合约,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她死死压在抱枕下面,却依然透过柔软的布料,散发着灼人的、令人绝望的寒意。
无路可逃。
这西个字,如同冰冷的钢印,深深烙进了她的骨髓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重复着这个残酷的宣判。手臂上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隐隐作痛,那痛感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她不敢动,不敢想,仿佛只要一动,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就会彻底断裂,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疯狂。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规律而克制。
秦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她甚至懒得去想门外是谁。陈锋?来确认她是否还“安分”?还是某个传递陆沉渊冰冷命令的佣人?
门被轻轻推开。林哲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提着标志性的银色医疗箱,走了进来。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落在秦渺苍白失神的脸上。
“秦小姐,该换药了。”他的声音平稳,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样。
秦渺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的力气,也没有拒绝的意义。她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林哲走近,动作轻柔地拆开她手臂上的纱布。
伤口因为之前的情绪剧烈波动和再次渗血,有些发红,边缘微微,愈合得并不理想。林哲微微蹙眉,动作却更加小心。消毒药水带来的冰凉刺痛感让秦渺瑟缩了一下,但她只是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
“伤口有点发炎,愈合得不太好。”林哲一边用镊子夹取新的药棉,一边用他那惯常的、令人安心的温和声线说道,“秦小姐,你最近……思虑太重,休息也很差。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他的手指带着医用手套特有的微凉触感,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她重新上药、包扎。那专注而“关切”的神情,在这冰冷绝望的栖园里,在秦渺此刻彻底冰封的心湖上,竟诡异地投下了一丝微弱的、病态的涟漪。
秦渺垂着眼,看着林哲那双稳定的、做着精细动作的手。这双手,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曾带来过短暂的、止痛的安宁。这双眼睛,曾温和地看着她,告诉她母亲病情的“危重”。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像个人的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脆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心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压抑着喉头的哽咽,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秦渺强忍泪水的、脆弱不堪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秦渺紧绷的神经末梢,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理解”。
“秦小姐,”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包扎的动作,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近乎蛊惑的意味,“我知道你心里苦。为了救你父亲和母亲,你承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委屈。”
秦渺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自己冰冷的手背上。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里,用这样“理解”的语气,点破她所承受的一切。这份“看见”,在这片冰冷的荒漠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致命。
林哲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又或者,他看到了,却选择了这种更“体贴”的沉默。他熟练地打好最后一个绷带结,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臂放回身侧。
“令堂那边,”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沉重”,“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林主任(秦母的主治医生)今天跟我通了电话,老人家心脏衰竭的程度比预想的要严重,后续的治疗方案……非常复杂,花费也极其高昂。特效药只能维持,要想有根本性的好转,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沉重和“无底洞”般的绝望,如同一块巨石,再次狠狠压在了秦渺的心上。她刚刚因为那份“理解”而松动的心防,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填满。
“至于令尊的案子……”林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谨慎的、仿佛在透露某种机密般的姿态,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秦渺一些,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笼罩下来。
秦渺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光芒!父亲!是她唯一剩下的、或许还能抓住的、一丝渺茫的希望!
林哲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温和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忧心忡忡的、为她着想的模样。
“张律师那边……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他斟酌着词语,眉头紧锁,“好像……是证据方面出了点问题。对手很狡猾,设置了不少障碍。案子……阻力很大啊。”
阻力很大!
这西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在秦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完全熄灭!
“阻力……什么阻力?”秦渺的声音嘶哑而急切,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受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而传来一阵刺痛也顾不上了,“张律师不是说……有进展吗?证据……什么证据出了问题?林医生,你知道什么吗?”
她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林哲这根看似唯一的浮木。她迫切地想知道任何一点关于父亲案子的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林哲看着她急切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又带着一种“为难”。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确保只有秦渺能听见: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张律师口风很紧。但……”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隐晦地朝着书房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落在秦渺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暗示”。
“陆先生……他掌握的资源和人脉,远非我们能想象。很多关键的东西……或许……只有他才知道门路,甚至……手里就有。”林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秦渺心上。
“秦小姐,我知道这很难……但有时候,为了至亲,我们不得不……想想别的办法?或许……试着从陆先生那里,探听一点口风?毕竟……”他再次停顿,看着秦渺骤然失血、变得惨白的脸,轻轻补充道,“你在他身边,总归……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核心的东西?”
如同一个惊雷,在秦渺混乱而绝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林哲在说什么?
他是在暗示她……去偷?去窃取陆沉渊手中的东西?去刺探那个如同恶魔般的男人的核心机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秦渺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撞在沙发靠背上,惊恐地看着眼前依旧一脸“温和”、“关切”的林哲!他温和的面具下,竟然藏着如此……如此可怕的暗示!
这无异于让她去送死!陆沉渊是什么人?他的书房,他掌控的一切,那是绝对的禁区!任何试图触碰他核心秘密的行为,都会招致毁灭性的打击!那份沾血的合约上冰冷的条款,那“十倍赔偿”和“永久停止资助”的后果,瞬间在她眼前放大,冰冷刺骨!
“不……不行……”秦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会……他会杀了我的……他会……”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父母的下场如同最恐怖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林哲看着她剧烈颤抖、惊恐万状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是失望?还是意料之中?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带着无奈和同情的模样。
“秦小姐,你别激动。”他安抚地轻声说,仿佛刚才那番可怕的暗示从未发生过,“我只是……看着你如此煎熬,实在不忍心。想给你……指一条或许能走通的路。当然,这非常冒险,我也只是……一个建议。具体怎么做,还得你自己权衡。”
他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只有林哲用笔写下的服用剂量和时间。
“这是新开的止痛药,效果会好一些。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他将药瓶轻轻放在秦渺面前的茶几上,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只是寻常的医嘱。“身体要紧。”
他站起身,提起医疗箱,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秦渺,微微颔首:“我先走了,秦小姐。伤口记得别碰水。”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秦渺一个人,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茶几上那个没有标签的白色小药瓶,像一个无声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潘多拉魔盒。林哲那张温和关切的脸,和他口中吐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可怕的暗示,在她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
虚假的转机?
不,这根本不是转机!
这是林哲递给她的一把淬毒的匕首!
是陆沉渊……或者别的什么人,精心为她布置的、通往更深地狱的陷阱!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该怎么办?她还能相信谁?这栖园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个看似“温和”的面孔,都充满了致命的毒!
秦渺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