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二楼尽头那间朝北的客房,光线总是灰蒙蒙的。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弥漫着消毒药水挥之不去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淡淡的、铁锈似的腥气。
空气凝滞,仿佛连灰尘都落得格外沉重。
秦渺蜷在宽大的床上,像一片被抽干了水分的叶子。
小腹深处残留的钝痛一阵阵袭来,身体空乏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
但更深的,是心里那个被碾碎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冰冷,无边无际。
陆沉渊那句话,像最粗重的铁链,死死锁住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再跑一次……”
“你父母……”
“立刻断药断律师费。”
她不敢动,不敢想。
母亲的病容,父亲在铁窗后日渐灰败的脸,成了压在她心口最沉重的石头。
求死,都成了奢望。
栖园死寂,只有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时间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
床头柜上那部几乎从未响过的栖园内线座机,爆发出刺耳尖利的铃声!
那声音像锥子,猛地扎进秦渺昏沉麻木的神经!
心脏瞬间沉到谷底!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像被烫到,猛地从昏沉中弹起,身体因为恐惧筛糠般抖着,跌跌撞撞扑向电话,手指抖得几乎抓不住听筒。
“喂?” 声音干哑得劈裂。
“秦小姐!是我!刘姐!” 听筒里传来护工刘姐变了调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快来!快到医院来!你妈……你妈不行了!医生下病危了!就……就这一两天了!她……她一首念着你名字啊!呜呜呜……快来啊秦小姐!再晚……再晚真见不着了!”
“病危……最后一面……” 秦渺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身体晃了一下,死死抓住冰冷的桌角才没栽倒。
母亲枯槁的脸,艰难喘息的痛苦,还有眼中那最后一点渴盼的光……瞬间无比清晰地放大!
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妈——!” 秦渺对着话筒嘶喊出声,眼泪汹涌决堤,“妈你等我!等我!我这就来!一定要等我!”
“嘟——嘟——嘟——”
忙音冷酷地响起,像死亡的倒计时。
“不——!” 秦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听筒脱手,“啪”地砸在地板上!
巨大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她!
母亲最后的呼唤,医院冰冷的宣判,像绞索勒紧了脖子!
必须立刻见到妈妈!立刻!
栖园!陆沉渊!
这个名字带着剧毒,成了她混乱脑子里唯一的浮木!
只有他!只有他能放她出去!
求生的本能压垮了一切!
她甚至感觉不到小腹的抽痛和身体的虚软,像一枚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向紧闭的房门!
手指痉挛着拉开沉重的门板!
她冲出去,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奔过长而空旷的走廊!
光洁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硌得脚心生疼,她却毫无知觉!
泪水糊了满脸,她凭着本能,朝着楼下餐厅的方向狂奔!
喉咙里堵着破碎的呜咽和嘶喊:“陆先生!陆先生——!”
巨大的恐慌和不顾一切的冲动淹没了理智和恐惧!
合约、工具、屈辱……全都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他!求他!跪下求他!无论如何要求他放她走!
清晨的餐厅,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
巨大的落地窗外,晨光熹微。
陆沉渊坐在长餐桌主位,姿态沉静。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晨褛,面前摊着一份财经报纸,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林哲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什么。
“砰!”
餐厅厚重的雕花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陆沉渊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门口,秦渺站在那里。
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赤着的双脚沾着走廊的微尘,微微颤抖。
身上单薄的睡裙被冷汗浸透,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小腹处隐隐可见纱布包裹的痕迹。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隐忍或倔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绝望,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鹿。
“陆先生!” 秦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致的哀求。
她踉跄着冲进来,甚至撞到了沉重的餐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扑到长餐桌的另一端,双手死死抓住光滑冰冷的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求求你!让我去医院!” 泪水汹涌地滑落,混着汗水流进嘴角,咸涩发苦,“我妈……我妈不行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就……就这一两天了!她一首在叫我的名字!求求你!让我去见见她!就一面!一面就好!我求你了!陆先生!求求你!”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随时会下去。
她死死盯着陆沉渊那张沉静得近乎冷酷的脸,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找到一丝裂缝,一丝松动。
然而,没有。
陆沉渊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涕泪横流的狼狈,看着她眼中汹涌的绝望,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的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沉静,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突然出现的故障。
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秦渺的心急速下坠,沉入无底深渊!
巨大的恐慌让她再也站不住!
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坚硬冰冷的餐厅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陆先生!我求你了!” 她仰起头,泪水决堤,屈辱的汗水混着泪滴落在地板。
她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垂下,只能死死揪住睡裙的下摆,指节惨白。
“我给你磕头!我做牛做马!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让我去!去见我妈最后一面!求求你!就一面!以后……以后我加倍还!用一辈子还!求求你了!”
她说着,额头就要重重地磕向那坚硬光亮的地砖!
就在额头即将触地的刹那——
“够了。”
陆沉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餐厅里凝滞的空气。
秦渺俯身的动作猛地僵住!
额头离冰冷的地面只有一寸!
她维持着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僵硬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餐桌那头那个如同磐石般不为所动的男人。
陆沉渊的目光落在林哲身上,一个极细微的眼神示意。
林哲立刻会意,快步走向餐厅角落一个连接着传真机的文件柜。
一阵轻微的机器运转声后,他拿着几张刚刚吐出来、还带着微微热度的纸张走回来,恭敬地放在陆沉渊手边。
陆沉渊没有碰咖啡杯,修长的手指拿起那几张纸,目光在上面极其快速地扫过。
然后,他抬起手,将其中一张印着鲜红医院印章的纸,隔着长长的、光可鉴人的餐桌,轻轻推到了靠近秦渺跪倒位置的那一端。
“自己看。”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秦渺颤抖着,带着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伸出沾满泪水和冷汗的手,够到了那张纸。
她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些清晰的黑色文字上。
病危通知书
患者姓名:李秀兰
诊断:终末期心力衰竭,多器官功能衰竭
病情简述:患者于今晨X时突发心脏骤停,经全力心肺复苏恢复自主心律,但生命体征极不稳定,依赖呼吸机及大剂量血管活性药物维持,循环衰竭,随时可能出现二次心脏停搏,临床死亡风险极高。
……
家属签字:________
鲜红的印章,刺目的日期——就在今天早上!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紧了秦渺的心脏!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纸张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现在的情况,非常脆弱。” 陆沉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任何强烈的情绪刺激,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秦渺因剧痛和绝望而微微蜷缩、又被纱布包裹着的小腹上。
“而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笃定,“刚刚经历流产,身心俱疲,极不稳定。”
“你的出现,你无法控制的悲痛和慌乱……”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清晰地映出秦渺摇摇欲坠的身影。
“只会加速那个结果。”
加速那个结果……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穿了秦渺最后一丝侥幸!
“不……不会的!” 她嘶哑地哭喊,泪水汹涌,“妈想见我!她需要我!我能让她……让她安心……”
“安心?” 陆沉渊的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嘲弄,“让她看着她唯一的女儿,拖着流产后的身子,在她床边崩溃哭嚎?让她带着对你未来无尽的担忧和绝望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微微前倾,隔着长长的餐桌,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残存的希望。
“秦渺,清醒一点。”
“你现在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不是安慰……”
他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秦渺彻底凝固的灵魂上:
“是催命。”
催命!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不……不是的……妈……妈……” 她痛苦地摇头,泪水混着汗水疯狂滚落,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
陆沉渊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拂去了一丝尘埃。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现在的任务,是养好身体。”
“哪里也不准去。”
“养好身体……”
“哪里也不准去……”
这平静的、残酷到极致的宣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绝望和悲痛而剧烈地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
身下昂贵的地砖,坚硬而冷漠,像母亲即将远去的世界。
餐厅里,只剩下陆沉渊放下咖啡杯时,杯底与瓷碟接触发出的、轻微而清脆的“叮”的一声,如同敲响了生命的终曲。
林哲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沉默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