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的夜风裹着松涛灌进草屋时,武植刚把密件上的字迹拓印完毕。
唐刀在石桌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刀刃映着油灯,将他眉骨的阴影切得锋利如刃。
"大郎哥哥!"张青的破碗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他跑得脖颈泛红,"景阳冈下来的刘猎户说,那老虎又吃人了!"
武植手指在拓好的密件上顿住。
他记得三天前有个挑货郎经过十字坡,说景阳冈的猎户己经半月不敢上山——如今看来,事态比传言更糟。
"走。"他抄起搭在椅背上的青布短打,唐刀往腰间一插,"去村口茶棚。"
茶棚里的泥炉正"咕嘟"响着,王婆的旱烟杆敲得桌板咚咚响。
她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声音像老树皮擦过磨盘:"上月初二,东头的栓子去冈上打柴,回来只剩半条裤腿;初九,西庄的李屠户追羊上冈,人没了,羊肚子里掏出半枚带血的铜扣......"她抖着旱烟杆指窗外,"如今冈下的野狗都红了眼,专往林子里钻——那老虎怕是成精了!"
茶棚门"吱呀"被推开,冷风卷进个裹着兽皮的汉子。
刘猎户的鹿皮帽歪在脑后,断了弦的长弓像根枯树枝搭在臂弯,衣襟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他踉跄着撞在条凳上,酒坛"轰"地翻倒,酸酒混着眼泪在泥地上洇开:"十...十个壮小子,三只猎犬...那畜牲一爪子拍碎了阿牛的脑袋,猎犬叼着肠子往林子里跑......"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我爬下山时,听见那老虎在吼,像是...像是在笑我!"
武植蹲下身,按住刘猎户颤抖的肩膀。
掌心触到粗硬的兽皮,还带着山风的凉意。"刘叔。"他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刀,"不是你不行,是没找对法子。"
刘猎户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光:"大郎兄弟?"
"打虎得用打虎的招。"武植抽回手,指节在桌上敲了两下,"明儿我在悦来客栈摆酒,你叫上冈下的猎户、庄户,都来喝两盅。"
王婆的旱烟杆停在半空:"摆酒?这节骨眼上......"
"婶子。"武植转头笑,眼角的褶子像晒透的枣皮,"我兄弟武松,今儿该到阳谷了。"
悦来客栈的酒坛摆了满满两排。
武松掀开门帘时,酒气裹着蒸腾的热气扑了他一脸。
他肩背的哨棒往地上一杵,震得八仙桌首晃:"哥,你这是要开酒窖?"
武植正往酒碗里筛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碗口堆起小丘。
他抬头时,眉梢挑得像刀:"二郎,来,陪哥喝几碗。"
"哥几时变得爱劝酒了?"武松脱了皮袄坐下,酒碗碰得叮当响,"前日在沧州,你还说我喝多了要掀桌子。"
"此一时彼一时。"武植又筛了一碗,推到武松手边,"你可知景阳冈的老虎?"
武松的酒碗顿在唇边。
他喉结动了动,放下碗时瓷片刮过桌面:"听说了。
三条人命,猎户都不敢上。"
"今儿刘猎户说,那虎专挑落单的人。"武植又满上一碗,"可它若遇上个不怕死的?"
武松盯着酒碗里晃动的自己,浓眉渐渐拧成结:"哥的意思是......"
"醉汉。"武植突然笑了,笑得像看见猎物进网的猎人,"醉汉的胆子比天大。
酒劲涌上来,天塌了都敢扛;疼觉钝了,刀扎进肉里都不带皱眉——那老虎再凶,能比刀子疼?"
武松的手指在哨棒上。
他仰头灌下一碗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哥是要我醉着上山?"
"正是。"武植又筛满,"你醉了,老虎眼里的你就是块滚刀肉;你醒着,老虎眼里的你就是盘下酒菜。"他拍了拍武松的肩,"这酒不是灌你,是给你壮胆。"
酒坛见底时,武松的耳尖己经红透。
他拎起哨棒晃了晃,脚步有些虚浮:"哥,我这就去。"
"等等。"武植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盐巴,抹在哨棒上。
老虎怕咸,咬上一口准松嘴。"
暮色漫进客栈时,赵五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了。
他缩在柜台后,盯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手心里的汗把银锭子都焐软了。
"赵都头这是要走?"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赵五差点摔了算盘。
他抬头,正撞进武植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柜台上放着个油纸包,散出股酸腐的霉味——那是他藏在梁上的半袋米,掺了砂石的。
"大...大郎兄弟。"赵五的喉结上下滚动,"我...我就是去茅房。"
"茅房在东边。"武植指了指他脚边的包袱,"你这包袱里,装的是茅厕香灰?"他随手翻开油纸包,砂石"哗啦啦"撒在柜台上,"上月县太爷拨了三十两驱虎银,你扣下十二两买米掺砂,剩下的......"他弯腰捡起粒砂石,"是不是给县太爷的姨太太打了金簪?"
赵五的脸白得像新刷的墙。
他"扑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得青石板响:"大郎爷爷!
我...我这就去冈上!
我带二十个弟兄,明儿准把虎骨给您抬回来!"
武植蹲下身,指尖捏住赵五的下巴。
对方的胡茬扎得他手背发痒:"赵都头要记住——"他松开手,拍了拍赵五的脸,"老虎要是没了,百姓记你个好;老虎还在,百姓记你个死。"
月上冈头时,武松的哨棒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他踩着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酒气从喉咙里涌上来,看什么都像蒙了层毛边。
"二郎!"
他回头,看见哥哥站在冈下的老槐树下。
晚风掀起武植的衣摆,唐刀的吞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只蓄势待发的兽。
"这一拳下去。"武植的声音被山风扯得破碎,"就是你的成名之战。"
武松笑了。
他转身上冈,哨棒在肩头敲出清脆的响。
酒劲在血管里烧,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背着他过独木桥,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风。
"嗷——"
虎啸从林深处炸响。
松针簌簌落进武松的衣领,他打了个寒颤,酒意却更浓了。
哨棒在手里沉得像块铁,他舔了舔嘴唇,朝着林子里歪歪倒倒走过去。
冈下,武植望着那道摇晃的背影。
他摸出怀里的拓印密件,月光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影。
远处又传来一声虎啸,震得老槐树的枝桠乱颤。
他低头笑了,笑声混着风声散进夜色里:"来了。"
林子里的草丛突然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