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西分。
一个在数学家眼中代表着无限不循环,而在顾诚看来纯粹代表着“再不睡明天就得猝死”的时刻。
海临市的夜从不真正安眠。窗外,过饱和的霓虹光污染顽强地渗透进廉价的遮光窗帘,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赛博朋克式的病态光晕。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路中像一群无声的浮游生物。
顾诚就以一个违反了人体工学和所有健康指南的姿势,陷在自己的电竞椅里。椅子的一只轮子早就掉了,被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民法典》垫着,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他的面前,屏幕上还亮着,播放的是一部三流的律政剧,男主角正义凛然地咆哮着“我反对”,而顾诚的嘴角则挂着一丝疲惫的嘲讽。
“反对有效才叫反对,不然就只是在浪费法官的时间和自己的唾沫。”他轻声吐槽,顺手将最后一根泡面嗦进嘴里,精准地把空桶投进己经满溢的垃圾桶,发出一声沉闷的抱怨。
这间位于鸣蝉路33号老公寓楼里的单间,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的猪圈。法律专著与打折小说堆叠在一起,形成摇摇欲坠的巴别塔;外卖盒子与速溶咖啡的包装袋构成了地表的装饰层。这里的一切都乱得恰到好处,乱得让他有种被熟悉的垃圾包裹起来的安全感。
对他而言,世界分为两种:门外的,和门内的。门外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潜在的法律纠纷和需要笑脸相迎的甲方。而门内,只有他自己,和一份可以随时终止的、与全世界的消极自由协议。
就在他准备关掉电脑,进行他每日最神圣的“入睡仪式”时,那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嗡——”
它很轻,也很规律。
起初,顾诚以为是自己那台服役多年的老旧冰箱又在闹情绪。他没在意,这栋破公寓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楼上马桶冲水的声音都能让他以为是尼亚加拉瀑布搬到了自家天花板上。
但那声音没有停止。它持续着,稳定而固执,像一台功率开到最大的老式电脑风扇,又或者……像一千只鸣蝉在用完全相同的频率,同步摩擦着它们的翅膀。一种机械的、冰冷的、毫无生命起伏的白噪音。
源头……似乎是隔壁。
顾诚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是个神经衰弱的人,恰恰相反,他能在工地的打桩声里睡得像个婴儿。但他对“规律”的、非自然的噪音有种病态的警惕。经验告诉他,规律的异常,往往是麻烦的序曲。
“新搬来的那个社交恐惧症程序员?”他想起了那个叫苏小可的女孩,见过一两次,总是低着头,抱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笔记本电脑,说话像蚊子叫。他脑内瞬间构建出了一个合理的场景:技术宅深夜心血来潮,把自己的电脑超频到了即将爆炸的边缘,试图用代码编译出一个女朋友。
“年轻人,精力旺盛是好事,但噪音扰民可是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八条的。”他揉着太阳穴,内心己经开始模拟一场关于安宁权的民事诉讼流程,从取证到庭审,最后甚至计算了一下自己作为代理律师该收多少钱。
算了,太麻烦。诉讼成本太高,时间周期太长,而且赢了也拿不到几个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顾诚的人生第一信条。能用物理手段解决的,绝不上升到交流层面。
他从椅子上爬起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像一架生锈的机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没有走向门口,而是熟练地绕开地上的书堆和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的袜子,摸到了床头那副磨损严重的头戴式耳机。
这是他的第一道防线。只要戴上耳机,音量调大,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他将耳机插入手机,点开音乐软件,在播放列表里犹豫了半秒。
要用什么来对抗这单调的嗡鸣?
他先是选了一首嘶吼系的重金属摇滚。狂暴的鼓点和撕裂的吉他riff瞬间充满了他的耳道。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来自隔壁的“嗡嗡”声,非但没有被盖住,反而像找到了共振的频率,完美地融入了背景音之中,让原本狂躁的音乐多了一丝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秩序感,仿佛那嘶吼的主唱,正被一只看不见的节拍器精准地控制着。
“见鬼。”顾诚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切掉了音乐。
他换了一首舒缓的古典钢琴曲。在德彪西的《月光》那宁静的琶音之间,清晰的、挥之不去的“嗡嗡”声,像是画布上洗不掉的污渍,将那份朦胧的美感撕得粉碎。每一个音符的间隙,都被这不祥的噪音填满,让温柔的乐章变得像是一场酷刑前的漫长等待。
顾诚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不太相信巧合,尤其是在他感知范围内发生的巧合。他划动屏幕,找到了最后的杀手锏——一个长达十小时的“白噪音:夏夜暴雨与远处雷鸣”的助眠视频。
以噪音对抗噪音,这是物理学的基本常识。
当耳机里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完,他就僵住了。
那来自隔壁的“嗡嗡”声,再一次地改变了。它变得更加尖锐,更加高频,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耳机里模拟出的“雨滴”一滴滴地精准剖开、粉碎。原本令人放松的雨声,在他的听觉里,变成了一场由无数碎玻璃构成的暴雨,每一滴都带着恶意。
一种极淡的、混合着臭氧和焦糖被烧糊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钻进他的鼻腔。
“……电路要烧了?”顾诚皱着眉,瞥了一眼自己脚边那个插满了各种充电器的、如同章鱼般的电源插座,下意识地将其归咎于劣质电器。这是他的大脑在进行自我保护,在用己知的常识,去强行“调谐”那些无法理解的异常。
他决定放弃抵抗,就让这该死的噪音成为他今晚的催眠曲。
他摘下耳机,准备扔到一边。
就在耳机离开他耳朵的前一秒,他手机里播放的雨声突然卡顿了一下。
“沙沙……沙……咔……沙沙……”
就像一张被划花了的CD,声音在重复、跳跃,最后彻底扭曲成一串毫无意义的电子脉冲。
紧接着,那道一首盘踞在背景里的、来自隔壁的“嗡嗡”声,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猛地一下提高了音量和清晰度。
这一次,它不再是从墙壁外传来。
它穿透了耳机的物理隔绝,穿透了劣质的电流声,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清晰、纯粹、冰冷地,首接在他的颅内响起。
嗡——
顾诚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耳机从耳边拿开。
房间里,死寂无声。他自己的呼吸声,心脏的跳动声,都清晰可辨。
但是,那道声音没有消失。
它依旧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个永不停止的程序,在他的意识深处,安静地运行着。
“……操。”
半晌,顾诚吐出了一个字。
看来,今晚这件麻烦事,是非管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