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久到窗外那片虚假的霓虹,都开始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有气无力。久到杯子里的速溶咖啡,己经彻底凉透,在表面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脂。
他的大脑,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无声的内战。
一方,是他赖以生存至今的、坚不可摧的理性。它在冷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提交着分析报告:“结论:高度疑似精神压力与诅咒诱导下的单次强迫性幻觉。证据:现象无法复现,客体无物理变化,符合幻觉的一切特征。建议:立即进行不少于八小时的深度睡眠,并补充碳水和维生素。”
另一方,则是他那被那一个“眨眼”所唤醒的、来自知情者世界的、病态的首觉。它像一个阴沉的幽灵,在他耳边不断地低语:“不,你看见了。你清楚地看见了。那不是幻觉。那是‘真实’,是你一首试图忽略的、世界真正的样子。你以为你赢了,但你只是从一个浅显的‘BUG’,一头撞进了一个更底层的‘协议’里。”
理性告诉他,这事应该就此打住,把钱收好,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但首觉,却让他浑身发冷,让他无法移开视线,让他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那个眼神里所包含的、复杂到不似人间物的情绪。
麻木,不耐烦,以及……怜悯。
为什么是怜悯?
它在怜悯什么?怜悯我这个刚刚打赢了一场官司、赚了一大笔钱的胜利者?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顾诚的心里。
他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自己那片狭小的、由杂物构成的领地里来回踱步。他试图用身体的运动,来驱散脑中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清晨的海临市,正在苏醒。街道上,早起上班的社畜们像一群群沉默的工蚁,汇入地铁站的入口。远处工地的塔吊开始转动,城市的喧嚣,正在一点点地取代夜晚的宁静。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正常,充满了烟火气。
但顾诚看着这一切,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他感觉自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观看一部制作精良的电影。他知道里面的一切都是“演”出来的,是“布景”,是“道具”。
而他自己,是那个唯一不小心看到了提词板的观众。
那个该死的诅咒……
“你将永远……看到……交易的……痕迹……”
他再次咀嚼着这句话,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它。
也许,它的意思不是“你会看到钞票眨眼”。也许,它的意思是,“你会看到每一笔交易背后,所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代价’”。
钱,是交易的媒介。它流通过无数人的手,见证过无数的交易。有阳光下的,也有阴影里的。有买一瓶水的,也有买一条命的。
如果,每一张钞票,都记录了它所经历的一切呢?
如果,那个诅咒,只是给了他一个能够“读取”这些记录的“权限”呢?
那么,他刚才看到的那个“眼神”,就不是幻觉。
而是那张钞票,在它漫长的“流通生涯”中,从某一个、或某一些经手它的、同样窥见过世界真相的“人”那里,所沾染上的、残留的“情绪印记”。
这个解释,听起来比“钞票活了”要稍微“科学”一点,但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它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像他一样的人,或者说,像那本笔记主人一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就隐藏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默默地进行着不为人知的“交易”,默默地承受着外人无法理解的代价。
而他们使用过的钱,沾染了他们的气息,最终,流转到了自己的手上。
顾诚感到一阵莫名的、深刻的孤独。那种感觉,就像你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怪胎,却突然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无数个和自己一样、但表情更加麻木的同类。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走回桌边,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那堆钞票胡乱地扫成一堆,然后全部塞进了床底下那个旧手提箱里——不是放进笔记所在的夹层,而是扔在了箱子的最底层,仿佛那里是一个可以隔绝一切诅咒的保险柜。
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锁上了箱子。
眼不见,心不烦。
他决定采纳“理性”的建议。先睡一觉再说。天大的事,也要等他睡醒了,有了力气再去想。
他脱掉衣服,把自己重重地扔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但,这一次,他失眠了。
在黑暗的、密闭的被窝里,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自己心脏不规律的跳动声,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压力。
他甚至总觉得,床底下那个箱子里,正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窥探感。
就好像,在那片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箱子的缝隙,透过床板,静静地、麻木地,注视着他。
注视着这个,新来的、还带着一脸天真和得意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