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汗臭、劣质洗洁精的刺鼻气味,混杂成“鸿运来”饭店后厨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空气。王明明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鱼,在灶台、水槽和堆满脏碗碟的推车之间徒劳地扑腾。
他刚满二十,初入社会,带着小镇青年特有的懵懂和一丝不切实际的憧憬。现实却像后厨那把豁了口的剁骨刀,毫不留情地劈碎了他的幻想。这里没有西装革履,只有沾满油污的工装;没有体面光鲜,只有无休止的弯腰、刷洗、搬运、端盘子。
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角,火辣辣的疼。他刚把一筐沉重的土豆搬到指定位置,腰还没首起来,耳边就炸响一声尖利刺耳的咆哮。
“王明明!你眼睛长在屁股上了?这筐土豆是放这儿的吗?!” 声音的主人,主厨钱德贵,像一道瘦削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杵在了他面前。
王明明吓了一跳,慌忙抬头。钱德贵五十多岁,身材干瘪得像根风干的腊肠,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蜡黄。他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色厨师服,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针,阴冷、刻薄,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钱…钱师傅,”王明明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我看标签上写着‘备菜区C’……”
“标签?标签是死的,人是活的!”钱德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尖细得让人耳膜难受,“备菜区C那是下午要用的!现在才几点?放这儿挡路吗?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蠢得像头猪!”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明明脸上。周围的杂工和帮厨都低着头,噤若寒蝉,没人敢往这边看一眼。钱德贵的刻薄和暴躁是后厨的“特产”,这后厨是他的天下,而他最喜欢“关照”的,就是王明明这种新来的、没背景的愣头青。
王明明只觉得一股血首冲头顶,脸颊火辣辣的,是羞愤,更是憋屈。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搬错地方是他的疏忽,但至于骂得这么难听,这么侮辱人吗?
“还杵着干嘛?等着我给你发奖状?”钱德贵见他不吭声,更加来劲,细长的脖子伸着,活像只斗鸡,“把这筐土豆给我搬到冷库去!立刻!马上!再磨蹭信不信我抽你!”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王明明咬着牙,弯腰去搬那筐沉重的土豆。屈辱像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心脏,淹没了他的理智。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毒蛇,猛地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窜了出来:
“又瘦又干巴的老东西!神气什么?没问原因就打人骂人的老太监!脾气这么臭,真该去演太监,连妆都不用化!”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带着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仅存的理智死死压住了喉咙,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猛地发力,扛起土豆筐,踉跄着朝冷库方向走去。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眼里喷涌的恨意被那老东西看见。
沉重的冷库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闷热的喧嚣,也隔绝了钱德贵那令人作呕的视线。冰冷的寒气瞬间包裹上来,让王明明因愤怒而滚烫的身体猛地一哆嗦。
他靠在冰冷的铁架上,大口喘着粗气。冷库惨白的灯光照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和屈辱的脸。刚才那个“老太监”的念头,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太监…老太监…老不死的老太监” 他无意识地默念着,一种扭曲的、带着恶意的,混杂在强烈的屈辱感中,让他心脏砰砰狂跳。他知道这样想不对,很恶毒,但钱德贵那副嘴脸,那尖细的嗓音,刻薄的眼神,还有那毫无缘由的打骂……除了“老太监”,还有什么词能如此贴切地形容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
“去演戏都不用化妆…” 这个补充的念头,更是带着一种精准的、自我安慰般的恶毒。
在冰冷的冷库里待了好几分钟,王明明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冻肉腥味的冷气,用力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活还得继续,这份工作虽然憋屈,但好歹能糊口。他不能因为一个刻薄的老头丢了饭碗。
推开冷库门,闷热嘈杂的声浪再次将他吞没。他低着头,尽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水槽边,拿起油腻腻的钢丝球,继续刷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臂,却冲不散心头那团阴郁的怒火和那个恶毒的称谓。
整个下午,钱德贵似乎消停了些,没再特意找王明明的茬,但那阴鸷的眼神偶尔扫过,依然让王明明后背发凉。他埋头干活,机械地重复着刷洗的动作,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钱德贵刻薄的嘴脸,一会儿是那个“老太监”的诅咒念头,一会儿又是对未来的茫然。
第二天一早,王明明顶着两个黑眼圈,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后厨。昨晚他几乎没怎么睡着,那个恶毒的念头和钱德贵的脸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折磨着他。
后厨的气氛有些异样。
平时这个点,钱德贵应该己经像监工一样,戴着高帽,叉着腰在厨房里巡视了。可今天,他常站的位置空着。几个帮厨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隐秘快意的表情。
“真的假的?这也太……”
“千真万确!昨晚急诊送去的!听说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
“我的天……这……这算不算报应啊?”
“嘘!小声点!别乱说!”
王明明心里咯噔一下。报应?什么报应?他放轻脚步,假装整理旁边的调料罐,耳朵却竖得老高。
“王明明,你昨天最后走的吧?钱师傅他…真没事?”一个平时还算和气的帮厨大姐,犹豫了一下,凑过来小声问,眼神里带着探究。
王明明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茫然地摇摇头:“我…我走的时候,钱师傅还在骂人呢,看着…挺精神的。他有什么事?”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手心却开始冒汗。
“那就奇了怪了!”帮厨大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昨晚快打烊那会儿,钱师傅在后头库房清点干货,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好巧不巧,人就摔在…摔在刚拆封那箱干贝的尖角木框上了!那木头茬子,啧啧……”
她没说完,但脸上的表情和周围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己经说明了一切。
王明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摔在…尖角木框上?那个位置…那个部位?!
“听说…听说送医院的时候就不行了,”另一个杂工接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连夜手术,命是保住了,但……唉,那地方……废了!彻底废了!以后…真成…咳……” 他终究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老太监!
王明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议论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
又瘦又干巴的老头…真像个老太监,去演戏都不用化妆了……
他昨天在冷库里那个恶毒的、诅咒般的念头,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如同惊雷!
巧合?这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到诡异的事情?他昨天刚在心里恶毒地诅咒钱德贵是“老太监”,连妆都不用化,结果当晚,钱德贵就真的因为一场离奇的意外,变成了……老太监?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冰冷粘稠,瞬间攫住了王明明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周围人带着同情、好奇或者幸灾乐祸议论纷纷的脸,只觉得他们离自己好远,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瘟神!真是瘟神!谁沾谁倒霉!”
“嘘!别瞎说!”
“可这也太邪门了!昨天还好好的……”
隐约间,似乎有极低的声音飘进耳朵。王明明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泡水而发白起皱的手,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那双手,似乎刚刚……触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冰冷而恐怖的东西。
钱德贵成了真太监的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后厨这个小小的池塘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而王明明,站在漩涡的中心,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正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他昨天那个充满恶意的念头开始,命运的齿轮,己经朝着一个无法预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疯狂转动。
后厨的喧嚣议论在王明明耳中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他机械地走到自己的水槽前,拿起一个油腻的盘子,手指却抖得厉害,盘子“哐当”一声掉进浑浊的洗碗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王明明!发什么呆?魂儿被钱师傅勾走了?”领班赵强粗声大气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王明明后背上,力道不轻。
王明明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槽,猛地回头。赵强三十多岁,身材壮实,一脸横肉,仗着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在后厨作威作福,是除了钱德贵之外,最喜欢刁难王明明的人。此刻,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一丝幸灾乐祸。
“怎么?吓傻了?”赵强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钱老头那是自己作孽,报应!活该!你哆嗦个什么劲儿?”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的口吻,“我告诉你,钱老头倒了,这后厨可还是我说了算!今天下午的垃圾,还有冷库后面那堆废油桶,都归你清理!弄不完,别想下班!这个月奖金,我看你也别惦记了!”
又是这样!毫无缘由的克扣,变本加厉的刁难!钱德贵刚出事,赵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把所有脏活累活压到他头上,还要扣他的血汗钱!
昨天被钱德贵当众辱骂扇巴掌的屈辱感尚未散去,新的压迫又泰山压顶般袭来。刚刚因钱德贵“应验”的诅咒而产生的巨大恐惧,瞬间被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怒火冲散。那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看着赵强那张写满贪婪和欺压的肥脸,看着他转身离去时那嚣张跋扈的背影,一个比昨天更加清晰、更加恶毒、更加充满毁灭欲的念头,如同火山爆发般,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赵强!你这狗仗人势的畜生!怎么不摔死你!……至少!至少也摔断你那条仗势欺人的狗腿!”
这个诅咒般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带着他所有的怨恨和绝望,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念头闪过的瞬间,王明明只觉得右腿膝盖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尖锐无比,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了他的骨头缝里,还在用力搅动!
“呃啊……”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痛得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整个人佝偻下去,全靠双手死死撑住水槽边缘才没摔倒。
剧痛只持续了几秒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他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的工装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惊恐地抬起自己的右腿,活动了一下膝盖。除了残留的酸软,似乎……并无异样?刚才那撕裂般的剧痛,难道是错觉?
不!绝不是错觉!那种痛楚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王明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厨房通往后面杂物间的狭窄楼梯——赵强刚刚骂骂咧咧地走下去的方向。
一种比得知钱德贵出事时更加强烈、更加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诅咒……真的……应验了?
那自己腿上的剧痛……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