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滨城。仁和医院VIP病房区走廊的灯光,在深沉的黑暗里显得愈发惨白和孤寂。顾砚白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姿势,如同一尊失去所有生气的石雕,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呼吸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守护和巨大的精神煎熬,己经将他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极度的疲惫和心如死灰的绝望交织,让他在凳子上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意识浮浮沉沉,眼前晃动的全是苏晞颜苍白绝望的脸,掌心残留的温热血迹,还有那个无声无息消逝的小生命……噩梦与现实交织,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
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死水般的沉寂。
顾砚白猛地惊醒,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睁开,带着警惕和一丝被打扰的烦躁,锐利地射向脚步声的来源。
逆着走廊尽头惨白的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快步走来。是林墨宸。
他显然也憔悴了许多,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歪斜,头发有些凌乱。几天前被顾砚白一拳击中的颧骨处,那片骇人的青紫虽然消褪了一些,但依旧清晰可见,嘴角的伤痕也结着暗红的痂,让他原本英俊的脸庞显得有些狼狈和狰狞。但此刻,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偏执、疯狂和嫉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灰败的死寂,还有眼底深处翻涌着的巨大痛苦和……一丝茫然无措的恐慌。
他的目光,同样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蜷缩在墙角、如同流浪汉般狼狈的顾砚白。看到顾砚白那副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模样,林墨宸的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的、无法言喻的沉重。
他走到顾砚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顾砚白笼罩其中。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对峙和沉重的死寂。
最终,是林墨宸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干涸:“她……怎么样了?”
顾砚白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冰冷地扫过林墨宸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没有回答林墨宸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才站稳。
他挡在病房门口,像一堵沉默而绝望的墙,用行动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拒绝探视,拒绝靠近。
林墨宸看着顾砚白这副守护者的姿态,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漠然,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击碎。他今天强行要求护士打开了苏晞颜的电子病历记录,看到了那冰冷的“难免流产”手术记录,看到了各项虚弱异常的生理指标。而此刻顾砚白的模样,更是无声地宣告着苏晞颜精神世界的彻底崩塌。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惨白如纸。
“我……我只是想看看她……我……”林墨宸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他试图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看她?”顾砚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讽刺,“看她被你亲手逼成什么样子?看她被你所谓的‘爱’彻底毁掉的样子?林墨宸,收起你那虚伪的关心,离她远点。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
“我没有……我没有想毁了她!”林墨宸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被误解的痛苦和一种急于辩解的慌乱,“我爱她!我只是……只是太想留住她!我受不了她离开我!受不了她眼里只有你!我……我用了最蠢的办法!我错了!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哽咽。
顾砚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迟来的忏悔,在己经发生的悲剧面前,廉价得可笑。
林墨宸看着顾砚白无动于衷的冰冷眼神,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全无良知、并非纯粹恶魔的冲动,让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那个沉重的秘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顾砚白……那些误会……那些让你和晞颜产生裂痕的误会……不只是秦思妤一个人的手笔。”
顾砚白冰冷死寂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钉在林墨宸脸上。
林墨宸不敢看他的眼睛,颓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光洁却沾了灰尘的昂贵皮鞋,声音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我……我和她合作了。”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在伦敦……当我知道晞颜对你产生了猜疑,当我知道秦思妤在背后搞鬼的时候……我没有去澄清,没有去拆穿她……”他痛苦地闭上眼,“我……我反而利用了那些误会。”
顾砚白的呼吸骤然加重,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林墨宸承认,那股被背叛、被算计的怒火依旧瞬间灼烧起来!
林墨宸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悔恨中,继续低声诉说着,像是在审判自己的灵魂:
“秦思妤把那些偷拍的照片、那些‘证据’发给我……我就……我就拿着这些东西,在晞颜最脆弱的时候,在她耳边一遍遍地……暗示你不可信,暗示你心里还有别人,暗示你根本不在乎她……我甚至……甚至添油加醋……”他声音颤抖,充满了自我厌恶,“我告诉她,秦思妤才是最适合你的人,你们有共同语言,有共同的圈子……而我,才是最爱她、最懂她、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巨大的痛苦,首视着顾砚白那双冰冷得几乎要将他冻结的眼睛:
“我卑鄙!我无耻!我像个躲在阴暗角落的小偷!利用她对我的最后一点信任,利用她被林墨宸背叛后对感情的不安全感,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在她心里那点对你的猜疑上,不断浇油点火!我盼着……盼着你们彻底决裂!盼着她对你彻底死心!这样……她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说到最后,林墨宸的声音己经哽咽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羞愧和悔恨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是个自私透顶的魔鬼!”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充满了绝望和自厌,“看到她躺在里面……变成那个样子……孩子没了……我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走廊里只剩下林墨宸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回荡。
顾砚白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听着林墨宸迟来的、血淋淋的忏悔,心中翻涌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灭,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无力。真相大白了,又如何?能挽回那个逝去的生命吗?能抚平晞颜心中那深可见骨的创伤吗?能让时光倒流,抹去那些伤害吗?
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扇虚掩的病房门。门缝里,苏晞颜依旧维持着那个背对世界的、蜷缩的姿势,像一座冰冷的孤岛,隔绝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忏悔,所有的……迟来的真相。
林墨宸的忏悔,或许能减轻一点他自身的罪孽感,但对于门内那个心如死灰的人而言,这些迟来的话语,不过是砸在深渊水面上的几颗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只会沉入更深的黑暗。
顾砚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