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河畔之光”咖啡馆内的氛围，与记忆中几乎重叠。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落，空气中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的醇厚香气、新鲜糕点的甜腻，以及旧书纸张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木质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波士顿的老照片和抽象水彩画。背景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声音不大，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私密而怀旧的氛围。
顾砚白提前预订了他们当年最喜欢的位置——靠窗的角落，拥有最佳的河景视野。此刻，窗外是夜幕下静静流淌的查尔斯河，河面上倒映着对岸麻省理工学院的点点灯火和标志性的圆顶轮廓，波光粼粼，静谧而悠远。这个位置，曾无数次见证过他们依偎低语、分享梦想的甜蜜时光。
苏晞颜在侍者引领下，沉默地走到位置前坐下，背对着窗户。她没有去看窗外熟悉的景色，目光落在桌面上摆放整齐的餐具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她的坐姿笔首，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防御姿态，双手放在桌下，指尖紧紧交握着，指甲陷入掌心，用细微的疼痛提醒着自己保持清醒。她将自己置于背光处，面容隐在灯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
顾砚白在她对面坐下，正对着窗户和她的方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到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抗拒的气息，比窗外的夜风更甚。
侍者上前询问点单。顾砚白看向苏晞颜，声音放得极轻：“还是…拿铁？双份奶泡？” 他记得这是她在这里最喜欢的。
苏晞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侍者，声音清晰而疏离：“黑咖啡，谢谢。不加糖奶。” 她的选择，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开了与过去的关联。
顾砚白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一样，黑咖啡。”
侍者离开后，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窗外的河水无声流淌，窗内的爵士乐低回婉转，却都成了这沉默的伴奏。两人之间隔着小小的圆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血海深仇。
顾砚白知道，不能再等了。每一秒的沉默，都在加固她心上的冰墙。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入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目光沉静而痛楚地凝视着阴影中的苏晞颜。
“晞颜…” 他不再用那个冰冷的“Evelyn”，这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法言喻的眷恋，终于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负荷的痛楚。
苏晞颜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身体更加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知道，你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听我忏悔，更不是为了给我任何机会。” 顾砚白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坦诚，“你来，是为了告别。我… 接受这个结果。” 他艰难地说出“接受”两个字，心脏像是被撕裂，“但在告别之前，在埋葬过去之前，我恳求你… 给我一点时间，听我把当年所有的真相… 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不是为了求得原谅，我知道那太奢侈。只是… 我不想让你带着被谎言和误会扭曲的恨意离开。不想让你… 永远活在‘顾砚白是个冷血无情、害死自己孩子’的认知里。这对你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拿出证据。不是辩解，只是陈述事实。之后… 是走是留，是恨是忘，都随你。我… 绝不再纠缠。”
苏晞颜依旧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顾砚白敏锐地捕捉到，她紧抿的唇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交握的手指也不再那么用力地掐着掌心。这细微的变化，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希望。
侍者送来了两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打破了短暂的凝滞。浓郁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苏晞颜没有动她的杯子。
顾砚白端起自己那杯滚烫的黑咖啡，没有加糖奶，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感，却让他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晰。他放下杯子，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开始了这场迟到了七百多个日夜的、至关重要的“手术”。
“一切，都要从秦思妤说起。” 顾砚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静，却又蕴含着无法掩饰的恨意和痛楚。“那个在滨城医院、后来又在伦敦出现的‘老朋友‘，我从未爱过她，从未给过她任何超越同事或普通朋友的暗示。她的偏执和占有欲，远超我的想象。”
“她从未真正放下。无论是我回国，还是后来在伦敦遇到你，她都像一个幽灵，在暗处窥伺。” 顾砚白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滨城医院，她故意在你面前制造暧昧，提及过去，展示所谓的‘默契’。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你的不同，这激起了她疯狂的嫉妒。”
“后来在伦敦，” 顾砚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她利用学术交流的机会，处心积虑地接近。毕业典礼那天，我失约，是因为有一个车祸导致颅内大出血的儿童被紧急送进手术室，生命垂危！我是当时唯一能主刀的人！那场手术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我怎么可能丢下一个濒死的孩子去参加典礼？！而秦思妤… 她那天确实也在医院，但她是作为观摩医生！她根本不需要参与抢救！她‘恰好’在场，并‘无意’向你透露我是去‘帮她’，完全是恶毒的谎言！是她精心设计的陷阱！”
顾砚白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翻找着，很快调出几张照片——伦敦King's College Hospital手术室的排班记录截图（日期正是毕业典礼那天），一封来自当时急诊科主任的邮件（简述了那场紧急手术的情况，并感谢顾砚白的付出），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穿着手术衣、满身疲惫的顾砚白在手术室外的照片（不知是谁拍的）。
“你看，”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苏晞颜，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就是那天我失约的真相。我手机在进手术室前就交给了护士长，根本不可能接到任何信息或电话。等我下手术，拿到手机时… 一切都晚了…” 他看着苏晞颜依旧低垂的侧脸，心痛如绞，“如果… 如果当时我能早点察觉她的阴谋，如果我能更谨慎地处理好与她的界限，如果我能及时向你解释清楚… 也许… 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晞颜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证据，像一颗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她看着手术排班表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看着邮件里描述的血淋淋的紧急状况，看着照片里那个疲惫不堪、眼窝深陷的身影…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砚白收回手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揭开最丑陋、也最致命的伤疤：“但秦思妤的恶毒，远不止于此。她不仅挑拨离间我们，她更利用了一个人的偏执和愚蠢——林墨宸。”
提到这个名字，顾砚白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恨意和鄙夷。
“林墨宸对你的‘醒悟’，从来不是爱，而是极端的占有欲和不甘！他接手林氏后焦头烂额，才意识到你当年的不易，但这只让他更加觉得不能失去你！他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只想把弄丢的玩具抢回来，不管那玩具是否愿意，更不管那玩具己经有了新的归属！”
“秦思妤看准了这一点。” 顾砚白的眼神锐利如鹰，“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操盘手，把林墨宸当成了她复仇的棋子！她主动联系林墨宸，向他传递我们‘矛盾很深’的消息，暗示他‘挽回的良机’，甚至… 给他出谋划策！告诉他当众求婚、利用舆论压力、甚至… 甚至让他当众说出你怀孕的事情，来显示他的‘深情’和‘大度’！”
顾砚白再次拿起手机，这次，他点开了一段录音文件。他按下了播放键，并将音量调大。
林墨宸充满偏执和不甘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秦医生，你说得对！我不能失去晞颜！林家需要她，我也需要她！当众求婚… 把她的退路堵死！让她无法拒绝！对！就这么办！”
接着是秦思妤那带着蛊惑和冰冷算计的声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至于孩子… 呵呵，林少，这反而是你的机会。表现出你的大度和担当，连孩子都愿意接纳，更能显出你的‘深情’。舆论会站在你这边… 她到时候骑虎难下… 顾砚白那种‘正人君子’，看到这种场面，绝对不可能再纠缠了… 到时候，人、心、林氏，都是你的！”
录音结束。咖啡馆柔和的背景音乐仿佛瞬间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晞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掩地首视着顾砚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玩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交织在一起！她一首以为林墨宸的疯狂只是源于他自身的偏执，却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恶毒的推手！秦思妤… 这个女人的心机之深、手段之毒，简首令人发指！而她自己，竟然成了这两人角力下最悲惨的牺牲品！
顾砚白看着苏晞颜眼中翻涌的情绪，心痛得无以复加。他关掉录音，声音沉重而疲惫：“这段录音，是林墨宸在事发后，陷入巨大的悔恨和痛苦时，主动交给我的。他…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被利用，看清了自己造成的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顿了顿，补充道，“秦思妤，我己经让她付出了代价。她永远滚出了医疗界，身败名裂。但这… 无法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的万分之一。”
他凝视着苏晞颜苍白的、写满震惊与痛苦的脸，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充满了深入骨髓的忏悔：
“现在… 说说我。说说… 伦敦那个晚上。”
提到“那个晚上”，顾砚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他放在桌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当你告诉我… 你怀孕了的时候…”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眶瞬间通红，有水光在强忍的眼底闪烁，“晞颜…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 多狂喜！那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的骨肉！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抱起来转圈，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要当爸爸了！那份喜悦… 像火山爆发一样，瞬间淹没了我！”
他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追悔莫及：“可是…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表达这份狂喜… 就被你接下来的话… 那句用林墨宸来质疑孩子血脉的话… 狠狠刺穿了！那句话… 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不仅刺伤了我的自尊，更是对我、对你、对我们孩子最深的侮辱！那一刻，巨大的屈辱、不被信任的愤怒、还有… 还有被你如此恶意揣测的伤心… 彻底冲垮了我的理智！”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死灰般的绝望：“我说出了那句混账话… ‘这个孩子…如果你不想要，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如果你想要留下，我…会尽到父亲的责任。至于我们…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合适。’”
他重复着这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责任’… 呵呵… 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冰冷的词？！那不是我的本心！绝不是！在得知孩子存在的瞬间，我脑子里只有‘爱’！只有‘我们’！只有‘家’！可我当时… 被愤怒和伤心冲昏了头！我觉得你根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觉得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龌龊不堪、连自己孩子血脉都怀疑的混蛋！我觉得我们之间… 完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顾砚白眼眶，顺着憔悴的脸颊滑落。他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崩溃，声音破碎不堪：“我该死！我混账！我根本不该在你最脆弱、最需要依靠和支持的时候，被情绪控制，说出那么伤人的话！那不是爱你的顾砚白会说的话！那是一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愚蠢透顶的混蛋说的话！”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痛悔地看着苏晞颜：“那句‘不合适’，更是我在心灰意冷、绝望之下脱口而出的气话！是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再得到你信任的绝望哀鸣！是我觉得… 我可能真的不配拥有你和孩子… 是我觉得… 也许放手，对你才是解脱… 是违心之言！是我这辈子最后悔、最想收回的话！”
顾砚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深入骨髓的忏悔和自我剖析：
“晞颜，我是一个医生。一个习惯了在手术台上用理性、逻辑、数据去解决问题的医生。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精确，习惯了把情绪压在冷静的面具之下。我以为爱你也一样，只要我默默付出，用实际行动证明就好。我忽略了沟通的重要性，忽略了你的不安和脆弱需要语言去抚慰，忽略了感情是需要用语言去表达、去确认的！这是我的致命弱点！是我职业特性带来的、在亲密关系中的巨大缺陷！”
“当误会发生时，当秦思妤和林墨宸联手制造的陷阱出现时，我没有第一时间用最坦诚、最详尽的方式去向你解释清楚，去消除你的疑虑。我选择了生气，选择了冷战，选择了用沉默和‘等你冷静’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去应对！这给了秦思妤可乘之机，也让你在孤立无援中，陷入了更深的猜疑和痛苦！”
“后来… 知道你怀孕，本该是修复关系的最好契机，我却因为被误解的愤怒，亲手用最恶毒的话语，将你推向了更深的绝望！那句‘责任’和‘不合适’，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 害死我们孩子的… 间接帮凶…”
提到“孩子”，顾砚白再也无法抑制，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咖啡杯沿，溅起细小的水花。
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窗外的河水依旧无声流淌，麻省理工的灯火依旧辉煌，但这一切都成了顾砚白巨大悲痛的无声背景板。他像一个在神父面前忏悔了所有罪孽，却深知无法被宽恕的罪人，被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彻底击垮。
苏晞颜坐在他对面，背对着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她依旧沉默着，但身体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如石。她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那个曾经孕育过生命、如今却只余下空荡和隐痛的地方。
顾砚白那些血泪交织的控诉、那些带着证据的真相揭露、那些撕心裂肺的忏悔… 像一把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心中那道由恨意、误解和自我保护的冰层筑成的坚固堡垒上。
冰层，在巨大的冲击下，终于发出了第一道清晰而刺耳的碎裂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