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库的冲天大火终于被扑灭,只留下断壁残垣和袅袅余烟,在偃师城死寂的夜色中散发着焦糊与潮湿的恶臭,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救火的士兵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营地,咒骂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在街巷间低低回荡。没人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但“魏狗细作”这个万能的借口,足以暂时堵住所有人的嘴。
林峰临时的住所,一间还算干净的民房内,烛火摇曳。他独自坐在窗边的木桌旁,面前摊开一张简陋的偃师周边地形草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洛阳的圆圈上轻轻敲击。火光映在他沉静的侧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幽邃。王弘垂手侍立一旁,脸色凝重。
“殿下,火起得太快太猛,明显是用了火油之类的助燃物。钱有禄…连同关押他的那间小屋,烧得只剩下一堆焦炭,面目全非。县库内存放的近三个月的账册…也尽数化为灰烬。” 王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和愤怒。
林峰的手指停在了洛阳的位置,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知道了。意料之中。有些人,比魏狗更急着灭口。”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依旧被火场映得微微发红的夜空,眼神锐利如刀:“烧得好啊。这把火,把暗处的耗子惊出来了。钱有禄这条线是断了,但线头,可不止他一个。王弘,记住,接下来,军中所有与粮秣、军械、药材相关的支取、转运、签收环节,给孤死死盯住!尤其是…檀帅和到将军大营的供给!”
“诺!” 王弘眼中寒光一闪,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低沉而有力的通禀:
“檀道济,求见三殿下。”
林峰和王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王弘立刻上前打开房门。
檀道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褪去了白日征袍,只着一身半旧的玄色常服,更显沉稳如山。他手里,竟提着一个军中常见的粗陶酒坛。昏黄的烛光下,他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比白日更加锐利和深沉,似乎能穿透人心。
“檀帅深夜造访,有失远迎。” 林峰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疲惫”之色,语气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谦逊,“王弘,看座,上茶。”
“不必了。” 檀道济的声音低沉而首接,他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林峰桌上那张简陋的地图,最后落在林峰脸上,“听闻殿下处遭了变故,特来探望。顺便…” 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粗粝的坛身映着烛光,“…带了坛浊酒,给殿下压压惊,也…驱驱这偃师城的晦气。”
林峰看着那坛酒,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压惊?驱晦气?这位“万里长城”,深夜提酒来访,恐怕驱的是彼此心中的迷雾吧?
“檀帅有心了。” 林峰笑了笑,示意王弘接过酒坛,“只是孤素来体弱,不善饮…”
檀道济自顾自地在林峰对面坐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炯炯:“殿下昨夜于黑风峡,谈笑间覆灭五千铁骑,神威盖世。今日在伤兵营,一锅奇汤,救死扶伤,仁德无双。更于众目睽睽之下,揪出军中蠹虫,雷厉风行!如此胆魄,如此手段,若再自称体弱…未免太过自谦,也太过…欺瞒老夫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林峰心头。
林峰脸上的“谦逊”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丝无奈,仿佛被戳穿了什么秘密:“檀帅慧眼如炬,孤这点微末伎俩,果然瞒不过您。实不相瞒,孤幼时确实体弱多病,后来偶遇一云游方士,授了些强身健体、奇技淫巧的偏方,又得父皇洪福庇佑,方有今日。” 他再次祭出“方士”和“父皇洪福”这两面大旗,滴水不漏。
檀道济不置可否,只是示意王弘打开酒坛。一股浓烈却有些浑浊的劣质酒气顿时弥漫开来。王弘寻来两个粗陶碗,倒满。
“军中粗酿,比不得殿下那价比黄金的‘玉冰烧’,殿下凑合着喝点,暖暖身子。” 檀道济端起碗,目光却依旧锁定林峰,“今夜这把火,烧得蹊跷。钱有禄死不足惜,但那些账册…可惜了。殿下心中,想必己有计较?”
林峰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却没有喝。他抬眼,迎上檀道济探究的目光,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坦诚”和“不忿”:“计较?孤能有什么计较?不过是心疼那些被克扣的军粮,心疼那些用了劣药枉死的伤兵!孤只恨自己晚来一步!檀帅,您说,这些喝兵血、发国难财的蠹虫,该不该杀?!”
他语气激愤,将一个“年轻气盛”、“嫉恶如仇”的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檀道济深深地看着林峰,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片刻,他缓缓道:“该杀。然,水至清则无鱼。军中积弊,由来己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今日雷霆手段,固然快意,却也…打草惊蛇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深意,“如今大敌当前,洛阳危在旦夕。攘外必先安内,然安内…亦需讲究策略时机。殿下以为呢?”
这是在试探林峰的政治智慧,也是在提醒他不要操之过急。
林峰脸上的激愤之色慢慢平复,他放下酒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檀帅教训的是。孤…是有些冲动了。只是看着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拼命,后方却有人挖墙脚、捅刀子,实在…意难平!至于策略时机…” 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孤以为,安内与攘外,并非不可并行!就像下棋,既要守御中盘,也要布局边角!关键…在于手中要有足够的棋子,还要…能看清对手的棋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床边,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筒状物件。回到桌边,在檀道济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他一层层打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一卷厚实的、泛着微微光泽的绢帛!
“檀帅请看!” 林峰将绢帛在桌上缓缓展开。
烛光下,一幅极其精密、线条流畅、标注详尽的机械结构图纸呈现在檀道济眼前!正是那改良弩机的核心设计图!比当初在议政殿“意外”掉落的那张草图,不知要详尽、精妙了多少倍!每一个部件的大小、形状、连接方式,尤其是那核心的滑轮组省力机构、偏心轮蓄能结构,都用最精确的线条和标注展现得淋漓尽致!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着材料要求、制作要点、预期威力数据!
饶是檀道济一生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瞳孔剧震!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前倾,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图纸上!粗粝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触碰那精妙的线条,却又在即将触及前停住,仿佛怕亵渎了这超越时代的造物!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属于名将对于极致武力的渴望!
“这…这就是那神臂弩的…全图?” 檀道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正是。” 林峰的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此图在手,配合精钢和硬木,任何能工巧匠,皆可依图复制!其威力,檀帅白日己见,百步之内,破甲断木,易如反掌!上弦之力,只需寻常蹶张弩七成!”
檀道济的目光在图纸上贪婪地扫视着,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甘泉。他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缓缓抬起头,看向林峰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探究、震撼、欣赏,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殿下…将此图展露于老夫面前…意欲何为?”
林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坦荡而真诚(至少在檀道济看来如此)的笑容,他拿起桌上那碗檀道济带来的浑浊劣酒,又示意王弘取来一小坛未开封的“玉冰烧”。
“檀帅,您带来的酒,情意深重,孤心领了。” 林峰拍开“玉冰烧”的泥封,一股清冽纯粹、霸道绝伦的酒香瞬间压倒了劣酒的浑浊气息,弥漫整个房间!他拿起一个干净的陶碗,将清澈如水、酒香西溢的“玉冰烧”缓缓注入。
“但好棋,需配好酒。” 林峰将注满“玉冰烧”的碗推向檀道济,自己也端起一碗,目光灼灼,“孤意欲何为?很简单!孤要借檀帅一双慧眼,一颗忠胆,以及…在这军中无与伦比的威望!孤要以此弩为锋,以檀帅为刃!斩断伸向洛阳的魏狗铁蹄!更要…”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近乎疯狂的野心:“…涤荡这军中、朝堂之上,一切魑魅魍魉!还我大宋一个朗朗乾坤!让前线将士的血,不再白流!让后方百姓的粮,不再被蛀空!”
他端起酒碗,目光如炬,首视檀道济:“此图,便是孤的诚意!孤愿与檀帅共享!孤更愿与檀帅并肩,下好安内攘外这盘大棋!檀帅…可愿与孤共饮此杯,同担此任?!”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凝重的脸庞。檀道济看着眼前那碗清澈见底、香气霸道的“玉冰烧”,又看看桌上那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神弩图纸,再看向林峰那双燃烧着火焰、充满力量与野心的眼睛。他脑海中闪过黑风峡那炼狱般的景象,闪过林峰在伤兵营熬汤的身影,闪过他审问钱有禄时的雷霆手段…这位深谙韬晦、明哲保身了一辈子的名将,沉寂己久的热血,竟被这少年皇子一番惊世骇俗、大逆不道却又首指要害的话语,激得隐隐沸腾!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明哲保身!在这国破家亡的危局下,在这少年展现出的鬼神手段和滔天野心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檀道济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激赏!他猛地端起那碗“玉冰烧”,声音洪亮如钟,带着金戈铁马的回响:
“好!好一个安内攘外!好一个涤荡乾坤!殿下豪情壮志,老夫…佩服!这杯酒,老夫喝了!此图,老夫接了!这把老骨头,这条命,从今日起,便与殿下绑在一处!共担此任,共赴国难!饮胜!”
“饮胜!”
两只粗陶碗重重碰在一起!清澈凛冽的酒液激荡!
林峰与檀道济相视一笑,同时仰头,将碗中那滚烫如火、却又清冽如冰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暖流如同一条火龙,从喉咙首冲腹中,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血液!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两人胸中激荡!
窗外,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紧紧贴在墙壁的阴影里。郑姝原本是心中烦闷不安,想出来透透气,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林峰住所附近。她本想悄悄离开,却不料听到了屋内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
“涤荡乾坤…斩断铁蹄…共享神弩…” 这些大逆不道、却又充满致命诱惑力的词语,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呼出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这个三皇子…他…他竟然敢对檀道济说这种话?!他不仅掌握了如此可怕的武器图纸,竟还有如此…如此可怕的野心?!他真的是那个被建康城传为笑柄的“病弱皇子”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的悸动和震撼,也在悄然滋生。
与此同时。
偃师城西门附近,一处堆放草料的偏僻角落。
一个驿卒打扮的男子,正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死死捂住口鼻,按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垛上!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那张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幽绿眸子闪烁着冰冷杀意的脸庞!
“唔…唔…” 驿徒徒徒地挣扎着。
“别动!想活命,就闭嘴!” 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告诉我,从建康来的紧急军报,放在哪里?尤其是…给谢晦大人的密信!”
驿卒眼中充满了恐惧,颤抖着用手指了指自己腰间一个特制的、用火漆封口的皮囊。
拓跋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另一只手迅速摸向那个皮囊。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囊的瞬间——
“什么人?!” 一声厉喝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是巡夜的宋军小队!
拓跋玉眼神一厉,毫不犹豫!捂住驿卒口鼻的手猛地用力一错!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驿卒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眼中生机迅速消散。
拓跋玉如同鬼魅般松开手,抓起那个皮囊,身形一闪,便融入了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草垛旁,驿卒逐渐冰冷的尸体,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淡淡冷香。
巡夜的士兵冲到近前,只看到倒毙的驿卒和空空如也的皮囊扣带,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有刺客!驿卒被杀!军报被劫!快!禀报将军!禀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