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山风裹着松涛撞进潭边,俞晚袖角被吹得猎猎作响,却仍紧握着沈郁的手。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在流失,像初春融雪般一点一点凉下去,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我数到三。”沈郁的声音比山风更轻,却带着某种刻进骨血的沉稳,“若我气息紊乱,你立刻捏碎这枚青蚨符。”他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躺着枚暗青色符咒,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俞晚喉头发紧。
她知道这符咒是薛青梧留下的保命手段,可真到了要捏碎的地步,怕是沈郁的残魂己经碎成星子。
她垂眸盯着交握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一。”
沈郁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像是安抚。
“二。”
潭中三团幽光突然剧烈震颤,金芒从玉蝉消失的位置迸发,在水面织成一张光网。
俞晚抬头时,正撞进沈郁骤然变深的眼底——那里有银色纹路如蛛丝般爬过瞳孔,从额间玄色发带下蔓延出来,像是某种古老咒印被唤醒。
“三。”
沈郁闭目瞬间,俞晚腕间的南茅祖牌突然发烫。
那是她血脉觉醒时出现的征兆,可此刻灼烧感顺着血管往心脏钻,像有根细针在挑动她的神经。
她下意识想抽手,却被沈郁握得更紧,指节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别怕。”沈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只是……记忆回溯的共鸣。”
潭水突然翻涌,月光被搅碎成银鳞,又在两人脚下重新聚成漩涡。
俞晚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着沉水香的气息。
这是座雕梁画栋的宗堂,朱红梁柱上缠着鎏金云纹,供桌上的青铜灯树燃着九盏烛火,火光映得墙上“南茅”二字鎏金匾额发亮。
正中央,穿玄袍的青年背对她站着,广袖垂落至地,腰间玉牌随着转身发出清响——那张脸与沈郁有七分相似,却更显凌厉,眉峰挑得像把未出鞘的剑。
“你当真要投那邪道?”青年的声音带着未褪的青涩,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
对面女子轻笑一声,蛇形玉坠在她颈间晃动,与玄阴子身上那枚如出一辙。
她穿月白道袍,发间金簪却雕着扭曲的蛇纹:“北马守着护魂玉过活,南茅困在轮回里挣扎,你们这些老古董,怎懂长生的妙处?”她指尖拂过腰间青铜铃,“幽冥道答应我,只要交出南茅禁术,便让我……”
“住口!”青年踉跄一步,玄色袖口翻卷,露出腕间红绳——正是俞晚在沈郁现代手腕上见过的那根,“阿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会信那些……”
“够了。”
铜铃声突然在俞晚身侧响起。
薛青梧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素白道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手中铜灯的火苗诡异地倒着烧,“你看到的,是沈郁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夜。他的挚友,南茅大长老之女容疏容阿容,为求长生背叛北马,带着幽冥道的蛇纹玉坠,来南茅宗堂索要禁术。”
俞晚猛地转头。
现实中的沈郁此刻正闭着眼,额间银纹愈发清晰,喉结随着记忆里的情绪起伏急促滚动。
而记忆中的青年——她确认那是沈郁前世——正攥着胸口的护魂玉,指节泛白,眼眶通红:“你说过要同我去看泰山日出,说要……”
“说要与北马共进退?”容疏嗤笑,蛇形玉坠突然泛起幽绿光芒,“那都是骗小孩的话。沈郁,你若现在把北马护魂玉的锻造法交出来,我还能求幽冥道留你全尸。”
青年突然拔剑。
寒芒划过烛火,在容疏颈间停住。
俞晚这才发现他腰间悬的不是普通长剑,剑鞘上刻着北斗七星,正是薛青梧提过的北马镇派“贪狼”。
“你可知,我北马护魂玉里,葬着历代先祖的魂?”青年声音发颤,剑尖微微晃动,“你要的不是锻造法,是……是要把我们的魂,炼成幽冥道的……”
“炼尸油的引子。”薛青梧接口道,铜灯里的火苗突然爆出啪的一声,“容疏后来确实这么做了。她带着幽冥道的人血洗南茅,嫁祸北马,又用北马护魂玉里的残魂,炼出了第一批尸油——你在博物馆见过的那幅画绢上的,就是这种东西。”
记忆中的容疏突然掐诀。
俞晚瞳孔骤缩——那是她在现代见过的幽冥道邪术手势。
青年的剑被震得脱手,他踉跄着撞翻供桌,青铜灯树砸在地上,烛火溅到帷幔上,瞬间腾起大火。
“沈郁!”俞晚下意识想冲过去,却撞在无形的屏障上。
她转头看向现实中的沈郁,见他额角渗出冷汗,睫毛剧烈颤动,像是在与记忆里的痛苦撕扯。
“他在承受双重痛感。”薛青梧的声音突然放轻,“前世的伤,今世的残魂……小俞,你得撑住。”
俞晚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沈郁后颈——那是她修复古物时常用的安抚手法。
沈郁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慢慢放松下来,额间银纹的流动也缓和了些。
记忆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容疏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成黑影。
青年跪在地上,血从嘴角淌到玄袍上,染出妖异的红。
他望着容疏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喊了句什么,俞晚离得太远,没听清。
但沈郁听清了。
现实中的他突然睁开眼,眼底的银纹如潮水般退去,却有颗泪顺着眼角滑进鬓角。
俞晚伸手去擦,触到的却是一片滚烫——那不是普通的泪,是残魂灼烧时渗出的灵血。
“她说……”沈郁声音沙哑,“她说‘沈郎,你我本是同林鸟’。”他握住俞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她不知道,北马的护魂玉里,除了先祖,还……还藏着我给她求的平安符。”
俞晚鼻尖发酸。
她望着沈郁眼底未褪的痛楚,突然注意到自己腕间的祖牌不再发烫,反而有丝丝凉意顺着血管游走——那凉意与沈郁掌心的温度交融,在她心口泛起一圈圈涟漪,像两块本不相干的玉,突然找到了彼此的缺口。
她猛地抬头。
薛青梧不知何时又消失了,潭中幽光重新聚成旋涡,却比之前多了道淡金色的纹路——那是她南茅血脉的光。
“沈郁。”她轻声说,“刚才祖牌的反应……和你记忆里的护魂玉,好像有什么关联。”
沈郁低头看她,眼底的痛楚淡了些,却多了丝探究:“关联?”
俞晚抿了抿唇。
她想起薛青梧说过的“双魂共鸣”,想起自己触碰古物时的记忆闪回,又想起刚才记忆里青年腕间的红绳——此刻正系在沈郁腕上,红得像团跳动的火。
“可能……”她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可能我们的魂,本就该连在一起。”
潭中幽光突然大亮。
俞晚的话被风声卷走,却在沈郁眼底荡起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更紧地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声,与她腕间祖牌的震颤,终于合上了同一个节奏。
俞晚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指腹能清晰触到沈郁掌心的薄茧,那温度虽比常人低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凉得刺骨。
她腕间的南茅祖牌仍在微微震颤,与沈郁心口的跳动形成某种隐秘的共振。
刚才记忆里青年腕间的红绳此刻正系在沈郁腕上,红得像团跳动的火——那是前世的羁绊,还是今生的牵引?
“晚晚?”沈郁的声音低哑,带着刚从回忆中抽离的疲惫,拇指轻轻她手背,“在想什么?”
俞晚回神,对上他染着淡淡红血丝的眼。
月光下,他额间的银纹己完全隐去,却仍有几缕银发黏在汗湿的鬓角,显露出方才情绪波动的痕迹。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举起另一只手晃了晃手机:“刚才的记忆……可能和双魂共鸣有关。我想拍下来,和鼎壁的铭文对照看看。”
沈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潭中。
原本翻涌的潭水己平静如镜,水面却仍浮着层淡金色光网——那是玉蝉的金芒与她南茅血脉交融的痕迹。
光网中,方才的宗堂影像竟未完全消散,朱红梁柱的轮廓在波光里若隐若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可以。”沈郁握紧她的手,“我试着稳住灵脉,应该能让影像多留片刻。”
俞晚点头,指尖快速在手机上操作。
她知道,这种记忆回溯的影像极不稳定,稍有灵力波动便会消散。
但此刻沈郁的灵压像张无形的网,稳稳托住光网,连潭边的风都绕过两人身周打旋,生怕惊碎了这层脆弱的薄膜。
手机镜头对准光网时,屏幕突然泛起淡青色波纹。
俞晚瞳孔微缩——那是灵体干扰的迹象。
她想起薛青梧曾说,南茅血脉能让古物记忆显影更清晰,而手机作为现代设备,或许能捕捉到肉眼忽略的细节。
果然,屏幕里的宗堂影像比肉眼所见更清晰:供桌上的青铜灯树刻着二十八星宿纹,墙根的青砖缝里嵌着极小的南茅镇宅符,甚至容疏发间金簪的蛇纹,每片鳞甲的弧度都纤毫毕现。
“看这里。”俞晚屏住呼吸,放大画面,“柱子上的云纹——和鼎壁第三圈的铭文走向一样!”她调出之前拍摄的青铜鼎内壁照片,两张图叠在一起时,云纹的起伏竟与铭文的笔画完全重合。
沈郁俯身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尖:“这是……记忆节点的坐标?”
“应该是。”俞晚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道轨迹,“南茅宗堂的建筑布局对应星图,鼎壁铭文是方位标记,两者重叠的位置……”她突然顿住,瞳孔因震惊而微张,“是藏禁术的密室入口!”
话音未落,沈郁喉间突然溢出一声闷哼。
俞晚转头,见他额角的汗滴成串滑落,银发竟在无风自动,根根竖起如钢针。
他的瞳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原本深棕的眼仁被银芒浸染,像两盏淬了霜的灯。
“沈郁?”俞晚攥紧他的手,“是不是记忆回溯的反噬?”
“不……”沈郁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是……前世的情绪在翻涌。”他另一只手按在胸口,护魂玉隔着衣物抵着掌心,“阿容离开时,我……我掉了东西。”
俞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光网中的影像。
青年沈郁正跪在火场里,玄袍下摆己被烧出焦黑的洞。
他伸手去够什么,却被倒下的房梁挡住。
在手机的放大画面里,那东西在火光中闪了下——是块拇指大的玉片,边缘刻着北马的北斗纹。
“护魂玉的碎片。”沈郁的银瞳突然收缩,潭中光网的时间流速骤然变慢。
俞晚眼睁睁看着火焰倒退着缩回房梁,容疏的身影从门口退回来,青年沈郁的手重新够向那片玉——这一次,她看清了玉片背面的刻字:“与卿同生”。
“这是……”俞晚的声音发颤。
“我十五岁时刻的。”沈郁的银发垂落,遮住半张脸,“本想等及冠礼时,作为定情信物送她。”
潭中光网突然剧烈震颤。
俞晚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裂出蛛网纹。
她抬头,见光网中央裂开道漆黑的缝隙,像被利刃划开的幕布,缝隙里伸出只青灰色的手,指甲长如弯钩,指尖滴着墨绿色的黏液。
“禁术傀儡!”沈郁瞬间收回银瞳,将俞晚护在身后。
他的灵力如浪潮般涌出,却在触到那只手的瞬间被腐蚀出个缺口——那黏液竟在吞噬他的灵压。
“秦昭的手段。”潭边突然响起薛青梧的声音。
俞晚转头,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两人侧后方,铜灯里的火苗呈诡异的幽蓝色,“他早料到试炼会触及核心记忆,在鼎里埋了后手。”
“那是什么?”俞晚扯住沈郁的衣袖,指尖触到他玄色衣料下紧绷的肌肉。
“用活人生魂炼的傀儡,专克灵体。”薛青梧的指尖弹出道黄符,却被黑影轻易弹开,“小俞,用你的灵体具现!南茅血脉对邪物有克制作用!”
俞晚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她能感觉到血脉在沸腾,祖牌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当她闭上眼再睁开时,视野里多了层半透明的灵界:黑影的轮廓更清晰了,它的脖子上系着条蛇形银链——与容疏颈间的玉坠纹路如出一辙。
“出来吧。”她轻声说。
南茅祖牌突然迸发金光。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她背后浮现,是位穿月白道袍的老者,手持桃木剑,眉间点着朱砂——俞晚在家族古籍里见过他的画像,是南茅第十三代天师。
老者的桃木剑指向黑影,空气中响起刺啦的电流声。
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青灰色皮肤开始剥落,露出下面蠕动的黑色触须。
但它的动作反而更快了,弯钩指甲划过沈郁的手臂,在他皮肤上留下道焦黑的痕迹。
“沈郁!”俞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飞速流逝,像被抽干的井。
祖牌的金光逐渐变弱,老者的身影开始虚化。
黑影趁机扑来,带起的风几乎要掀翻俞晚的发。
她闭眼等死,却听见沈郁低喝一声,护魂玉迸发强光。
再睁眼时,黑影被震退三步,身上的触须正在燃烧——是北马的净灵火。
“晚晚,撑住。”沈郁的声音带着血味,“它的命门在……”
话音未落,黑影突然分裂成三个。
俞晚的灵力己经见底,祖牌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沈郁护在她身前的体温在流失。
就在这时,潭中突然传来清越的蝉鸣。
玉蝉的金芒如利剑般刺穿黑影,却只让它的动作顿了顿。
俞晚望着逐渐逼近的弯钩指甲,突然意识到——他们揭开的,不过是千年恩怨的冰山一角。
而更危险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