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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成绩单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宣告着某种无声战役的阶段性胜利。我的名字，那个曾经蜷缩在末尾的“言可安”，此刻终于昂首挺胸，挤进了顶端那一小片区域，紧紧咬在“江渊”两个字的后面。数字相差不大，却像一道鸿沟被奋力填平了大半。
“言可安进步非常大！大家要向她学习这种刻苦钻研的精神！” 老师的声音透过讲台传来，带着真切的赞许。课间，开始有同学围过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叫我“小天才”。我笑着应和，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些分数，不过是无数个夜晚在台灯下，对着那些锋利如刀刻的字迹，一步一个脚印艰难攀爬的结果。是月光慷慨照亮的阶梯。
更大的战果，在靠窗的角落无声呈现。那个印着小熊的蓝色保温桶，依旧每天清晨出现在江渊的桌角，像一个忠诚的信使。而他，在日复一日、营养均衡的“投喂”下，身体的变化终于肉眼可见地积累起来。曾经过分凹陷的脸颊，如今覆上了一层温润的玉色，虽然依旧清瘦，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令人心惊的苍白。下颌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不再那么嶙峋锋利。最让我心头巨石落地的，是他抽屉深处那个小小的白色胃药瓶，早己落满了灰尘，被遗忘在角落。
他似乎依旧沉默寡言，像一座行走的冰山。但我却渐渐摸到了冰层之下，一些极其细微的、属于“江渊”本身的纹路。比如，他解题时，遇到特别顺畅的思路，那紧抿的唇线会极其短暂地放松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比如，当我把保温桶放歪了一点，他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把它精确地推到桌角的正中央；再比如，有一次我无意中哼起一首走调的儿歌，他虽然没有抬头，但握着笔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这些微小的信号，像冰层深处透出的、极其微弱的光，让我固执地相信，那坚硬的壳，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速度，在无声地消融。
首到那个寻常的课间。
喧闹像往常一样沸腾在走廊里。我刚从洗手间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正要拐回教室。几个高年级男生的嬉笑声，混杂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轻佻语气，毫无遮拦地钻进耳朵：
“……江渊？就一班那个整天板着脸装深沉的？”
“知道知道！学习好嘛！老师眼里的宝贝疙瘩！”
“嘁，宝贝什么呀！听说没？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亲爹亲妈都不要他了，丢给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
“真的假的？难怪阴森森的，晦气！”
“那还有假？我姑妈就住他们那片儿，都传开了！啧啧，扫把星……”
“孤儿”。
“不要他了”。
“扫把星”。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针，裹挟着最深的恶意，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炸裂般的轰鸣！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像失控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所有堤坝！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
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视野一片猩红，只锁定那个笑得最放肆、唾沫横飞的高个子男生。攥紧的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裹挟着所有听到“江渊”被这样侮辱时炸裂的愤怒和心疼，狠狠地、毫无章法地砸在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上！
“砰！”
一声闷响。比我想象中的更沉，更实。拳头砸在皮肉骨骼上的触感，清晰地反馈回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灼热和麻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被打的男生猝不及防，痛哼一声，捂着脸踉跄着倒退两步，撞在墙上，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变为暴怒。他的同伴也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叫骂着围拢上来。
“操！你他妈敢打人？！”
“小兔崽子找死！”
混乱瞬间爆发。推搡，咒骂，拳脚带着风声袭来。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凭着本能疯狂地挥舞着拳头和手臂格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闭嘴！
就在这混乱的风暴中心，我的眼角余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江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混乱边缘的走廊拐角。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他没有上前，没有后退，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柄被强行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要从中断裂的寒冰之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种死寂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斗殴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默剧。
然而，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那只手，紧紧地、死死地攥成了拳头。用力之大，骨节根根凸起，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修剪得干净的指甲，因为巨大的力量，深深地、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皮肉里！一丝刺目的、蜿蜒的鲜红，正从他那紧握的指缝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渗出，沿着他苍白的手腕内侧，滑下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那抹红，比任何拳头打在我身上都更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江渊——！”
我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听过的、近乎嘶哑的尖叫，带着破音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猛地拨开挡在身前一个试图抓我胳膊的男生，像一枚炮弹般冲开混乱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面前。
人群的推搡、叫骂、被打男生愤怒的吼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他指缝间那抹刺眼的红。
我一把抓住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腕！动作粗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那手腕细得惊人，皮肤下的骨头硌着我的掌心。
“别听！！” 我仰着头，对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空无一物的褐色眼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刚才的打斗而剧烈地颤抖着，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所有喧嚣，“他们是混蛋！他们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比他们好一千倍一万倍！”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颊因为愤怒和奔跑而滚烫，额角刚才不知被谁抓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但我顾不上这些。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试图穿透那层坚冰，把我的愤怒、我的保护、我的心疼，都传递进去。
“走！” 我拽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势，“跟我回家！现在！”
这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这是命令。是我用拳头、用嘶吼、用指缝里渗出的血，强行砸开冰层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召唤。
他僵硬的、如同冰雕的身体，在我粗暴的拖拽下，极其轻微地踉跄了一下。深褐色的眼珠，像两颗蒙尘许久的玻璃珠，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茫然的焦距，落在了我的脸上。
落在我因为愤怒和嘶吼而涨红的脸上。
落在我额角渗血的小伤口上。
落在我紧紧攥着他手腕、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最后，落进我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盛满了不容置疑的“跟我走”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走廊里的混乱似乎还在继续，叫骂声，老师的呵斥声由远及近。但这些都模糊了。
然后，我感觉到，他那只被我死死攥住的、冰冷僵硬的手腕，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了一点点力道。那紧绷到极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背脊，也极其缓慢地、松懈了那么一丝丝。
冰层深处，有什么东西，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