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哑女与祭石
石语村的黄昏，是被声音榨干后的残渣。
夕阳砸在回音谷嶙峋的岩壁上，将最后一点光与热贪婪吸尽，只留下满地拖长的、如同干涸血迹的阴影。
空气中浮动着白日喧嚣沉淀下来的余味：汗臭、牲畜粪便的酸腐，还有各家石灶里飘出的、寡淡粟米糊的焦糊气。然而，这片沉闷中却悄然孕育着一场更疯狂的躁动——今天是“剥音日”，丰音祭的前夜。
村尾最歪斜的那座石屋里，阿默蜷在冰凉的灶台边，像一团被遗忘的阴影。粗麻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映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屋外，压抑的兴奋如同闷雷在村民间滚动。
“快！把最后一块‘响石’嵌到祭坛角上！”“声喉大人说了，这次祭礼的‘回响’必须超过十年前！”“都闭嘴！留着力气明天嚎！”
粗粝的吆喝、急促的脚步、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嘎吱声……隔着薄薄的石墙，如同钝刀子切割着阿默的神经。她讨厌这些声音，所有声音。它们像无形的针，扎进她天生过于敏锐的感知里，带来持续不断的刺痛。
尤其是“丰音祭”——这个村子十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用极致的喧闹取悦“声音之灵”，祈求风调雨顺。对她这个生来喑哑的“不祥之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的酷刑。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尘土的凉风，也吹散了灶膛里最后一点暖意。
是苏嬷。瞎眼的婆婆挎着一个破旧的藤篮，摸索着走到灶边，枯瘦的手准确无误地落在阿默低垂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又躲这儿了？”
婆婆的手语在阿默手臂内侧敲击，节奏异常温柔。阿默抬起头，头巾滑落些许，露出清瘦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她拉过婆婆的手，指尖快速划动：“外面……吵。”
苏嬷空洞的眼窝“望”向门外喧嚣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她放下藤篮，从里面摸出两个带着泥土清香的块茎，塞进阿默手里，又抓住阿默的胳膊，手指顺着小臂下滑，停在昨日被村里顽童砸中的膝盖上方。“痛？”
婆婆的手语敲在阿默小臂。阿默摇摇头，反手抓住婆婆的手腕，用力敲下：“有婆婆。不痛。”月光从石屋顶棚的裂缝漏下几点银斑，落在苏嬷空洞的眼窝里，像凝结的泪。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阿默冰凉的手紧紧捂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阿默另一只手悄悄探进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小铃铛。铃铛很粗糙，晃动时只有草茎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婆婆交叠的手心里。苏嬷的手指触碰到熟悉的草茎纹理，微微一颤。她枯瘦的指尖细细着铃铛的折痕，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是一种用心“听”见的笑容。
“默儿编的……好看。”婆婆的手语带着轻颤的韵律。阿默瓷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安静的眼眸里，映着灶膛余烬的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恶意的童谣声浪打破：“哑女哑，不说话，踩过地，静悄悄！灾星来，回音逃，声之灵，降罪了——！”
几个半大孩子挤在石屋外，一边尖声唱着恶毒的歌谣，一边将碎石和泥块砸向破旧的木门。砰砰的闷响声如同重锤，敲打在阿默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心上。
苏嬷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她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护崽的母狼，空洞的眼窝“瞪”向门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阿默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愤怒和保护。
阿默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光。她只是更紧地反握住婆婆的手。外面的辱骂和砸门声，像冰冷的潮水，将她重新拖回那个只有死寂和排斥的世界。
体内的“寂静之种”似乎被外界的恶意惊扰，不安地搏动了一下，带来一丝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而此刻，村中心祭坛高台之上，祭司声喉正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跪在祭坛中央那块巨大的“回音石”前。
巨石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天然孔窍，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他脱下祭司的羽袍，露出精壮却布满陈旧伤疤的上身，眼神狂热而偏执。
一柄镶嵌着细小回声石碎片的骨刀被他抽出，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鲜血，带着温热的咸腥气，汩汩涌出。声喉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将流血的手掌按在回音石底座一道隐蔽的裂缝上。
“喝下吧……我的血，我的忠诚。”他声音嘶哑地低语，如同情人的呢喃，又像恶魔的诅咒，“给我力量……回应我！明天！
我要成为‘声之代行者’！否则……就让这石语村，用所有人的血，来平息你的饥渴！”
殷红的鲜血渗入裂缝，裂缝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浑浊不祥的暗黄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恶兽睁开了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贪婪地将那些鲜血吞噬殆尽……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