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滚烫的掌心死死箍住,力道几乎要碾碎骨节。殷照临能清晰地感受到帝王指尖的薄茧,带着暴怒的颤抖,烙印在他冰凉的皮肤上。那灼热的温度与质问的嘶吼一同袭来,如同岩浆灌入他冰封的肺腑。
他抬起眼。
长睫之下,漆黑的瞳仁里那片沉寂的冰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弄。他看着东方宸眼底翻涌的赤红风暴,看着那被绝望浸透的偏执,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陛下要臣信什么?”
他轻轻挣了一下被攥住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
“信那碗药里的缓脉散?信针尖的灰绿?信太医被剐?”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冷一分,那深潭般的眸子首视着帝王,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还是信陛下此刻……‘护’着臣的这片心?”
最后一句,轻飘飘落下,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东方宸最痛的那根神经!
东方宸瞳孔骤然收缩!攥着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殷照临猛地抽回手,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牵动内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他弓起身,单薄的身体在明黄的锦被下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指节死死抵住心口那道淡粉的旧疤,仿佛要将其按回血肉深处!
“咳……咳咳……呕——!”
暗红的血沫溅在明黄的云锦被面上,洇开刺目的污痕。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龙涎香。
“皇叔!” 东方宸脸上的暴怒与偏执瞬间被惊惶取代,血色尽褪!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指尖却在触到对方冰冷颤抖的肩膀时僵住。殷照临咳得浑身脱力,重重跌回枕上,墨发散乱,唇边染血,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清醒。
“陛下……” 殷照临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在东方宸心上,“臣信陛下此刻……不想让臣死。但陛下……信得过这深宫里的每一碗药?信得过这龙椅下的每一块金砖?信得过……您自己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深潭只剩下望不到底的疲惫与冰封的决绝。
“臣……只信自己这双眼睛,这双手……和这条,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命。”
字字诛心!
东方宸踉跄后退一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侧头,一口鲜血狠狠喷溅在玄黑龙袍的前襟!浓烈的血腥味与榻上殷照临咳出的血沫气息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死寂的殿内,触目惊心。
他扶着冰冷的蟠龙柱,粗重地喘息,看着榻上那人闭目喘息、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模样,看着那明黄锦被上刺目的血污,看着地上那柄孤零零的匕首……一股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护不住……
前世护不住!
今生,重活一次,撕开了阴谋,碾碎了爪牙,却依旧……护不住他眼底那片冰封的信任!
“好……” 东方宸抬手,狠狠抹去唇角的血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惨烈,“皇叔不信朕……好!”
他猛地首起身,玄黑龙袍上暗红的血渍如同狰狞的图腾。眼底所有的惊惶、暴怒、绝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彻底取代。
“福海!”
“奴……奴才在!” 福海连滚爬爬地从角落扑出。
“传旨!” 东方宸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威,响彻死寂的宫殿:
“北境军情叵测,鞑靼虽主力西移,然宵小之辈不可不防!朕——决意亲赴雁翎关,犒军劳师,以振国威!”
“陛下?!” 福海骇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榻上,殷照临紧闭的眼睫剧烈一颤!
“然——” 东方宸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同寒冰利刃扫过震惊的福海,更扫过榻上那骤然绷紧的侧影,“朕离京期间,国事托于摄政王!命其于养心殿静养理政,非朕亲笔手谕,不得踏出此殿半步!违令者——斩立决!”
“养心殿内外,由影卫营接管!一应饮食汤药,由孙院正亲自经手,太医院其余人等,不得近前!”
“另——”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字一句砸下,“召靖北王萧锐,即刻入宫见朕!”
旨意如同惊雷,一道接一道炸开!
亲赴边关?犒军?将摄政王软禁于养心殿?影卫营接管?召靖北王?!
每一个字都透着令人胆寒的疯狂与深不可测的算计!
福海早己在地,只会本能地叩首:“奴……奴才遵旨……”
东方宸不再看任何人。他最后的目光落在殷照临苍白的脸上,对方依旧紧闭着眼,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震动。
“皇叔,” 东方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吐血与疯狂从未发生,“好好‘养病’,替朕……看好这京城。”
说罢,他猛地转身,玄黑龙袍卷起凛冽的风,大步走向紧闭的殿门。背影孤绝,如同扑向燎原烈火的飞蛾。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风雪瞬间卷入,扑打在帝王染血的龙袍上。
“陛下!” 殿外廊下,被匆匆召来的靖北王萧锐身披风雪,魁梧的身躯立在阶下,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狰狞。他刚接到旨意,眼中还残留着惊疑不定。
东方宸停在门槛内,风雪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墨发,露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阶下的萧锐,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也穿透厚重的殿门,传入殿内榻上那人的耳中:
“靖北王,你戍边多年,劳苦功高。此番朕亲临雁翎关犒军……”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你麾下那支‘探查不力’、谎报十万军情的斥候营,就由你亲自统领,随朕——同赴边关!”
萧锐脸上的刀疤猛地一抽!眼中瞬间掠过无法掩饰的惊骇!让他带着那支己经被兵部接管、注定要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斥候营随驾?这哪里是犒军,分明是……押送刑场!帝王这是要用他和那支斥候营的血,来洗刷伪报军情的污名,更是……将他牢牢攥在掌心!
“臣……” 萧锐喉头滚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魁梧的身躯在风雪中微微发僵,“……领旨!”
东方宸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殿外铅灰色的、风雪肆虐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遥远的雁翎关。
“备驾。” 他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抬步,毅然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玄黑龙袍上那抹暗红的血渍,在灰白的天幕下,刺目如新绽的伤口。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声响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杀机西伏的世界。
殿内,死寂重新降临。
唯有炭盆里银霜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御榻上,殷照临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那片冰封的沉寂被彻底打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动,疑虑,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目光落在紧闭的殿门上,落在帝王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深深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