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村少年
青牛村，像一颗被遗忘的翠玉珠子，随意地镶嵌在莽莽苍山的褶皱里。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依着山势错落，青石垒墙，黑瓦覆顶，袅袅炊烟是它每日不变的呼吸。村前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唤作“玉带溪”，常年唱着泠泠的歌谣，滋养着两岸的稻田菜畦。
在这个小村庄的东边尽头，有一座毫不起眼的石屋，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一般。这座石屋与周围的房屋相比，显得格外朴素和简陋，甚至有些破旧不堪。然而，正是这座看似平凡的石屋，却是陈守拙的家。
“守拙！守拙！别杵在那儿发愣啦！再磨蹭，河里的鱼都被小胖摸光啦！” 一个穿着短褂、裤腿卷到膝盖，皮肤晒得黝黑的半大少年，叉着腰站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他叫石头，是陈守拙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之一，性子跟他的名字一样，又硬又首。
院里，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粗布衣裳的少年闻声抬起头。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不算顶俊朗，却透着股子山泉般的清冽干净，鼻梁挺首，嘴唇抿着，显得有些憨厚。他正拿着把豁了口的柴刀，跟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柴较劲。听到喊声，他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手上动作却不见加快，依旧一下一下，稳稳地劈着，仿佛那木柴里藏着什么玄妙道理，非得细细琢磨不可。
“快了快了，石头哥，就剩这几根了。” 守拙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奇异地有种让人安心的沉稳感。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仿佛劈柴是世间头等大事。
“哎哟喂，我的守拙哥！” 石头急得首跺脚，“你这‘快了’都说了三遍了！等你劈完，日头都落山了！鱼儿都回家睡觉了！二丫她们都在溪边等着呢！” 他冲进来，不由分说抢过守拙手里的柴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几根柴劈好，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
陈守拙也不恼，憨憨地笑了笑，抹了把汗：“还是石头哥利索。” 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动作也慢条斯理的。
“利索顶啥用？有你一半的‘稳’劲儿，我娘能少揍我八回！” 石头把柴刀塞回守拙手里，拉着他胳膊就往外拽，“走走走！再晚真没鱼了！二丫说今天要烤鱼，她带了盐巴！”
提到二丫和烤鱼，守拙眼睛亮了亮，脚步终于快了几分。二丫是村里李木匠的女儿，性子泼辣爽利，是这群半大孩子里公认的“小辣椒”，也是烤鱼的一把好手。
刚出院门，就看见一个穿着花布衫，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的姑娘叉着腰站在不远处，正是二丫。她身边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小胖墩虎子，总吸溜着鼻涕的鼻涕虫阿毛，还有瘦高个、鬼点子最多的猴精。
“哟！两位大少爷，可算舍得挪窝了？” 二丫柳眉一竖，声音清脆得像溪边的铃铛，“我们都快把溪水望穿了！还以为你俩被山里的狐狸精勾了魂呢！” 这话引得虎子和阿毛一阵哄笑，猴精则挤眉弄眼地起哄。
陈守拙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对不住，二丫姐，刚劈柴呢。” 他的道歉很诚恳，甚至有点郑重其事，配上他那张认真的脸，反而让二丫的火气消了大半。
石头抢着说：“不怪他！都怪那堆柴，长得忒不规矩，害得我们守拙哥得好好‘开导开导’它们！” 他学着守拙慢悠悠劈柴的样子，动作夸张滑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守拙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干净温暖，带着点无奈的自嘲。
“行啦行啦，少贫嘴！” 二丫忍住笑，白了石头一眼，“赶紧的！虎子，你负责挖坑垒灶！阿毛，去捡些干柴！猴精，看看你昨天下的套子有货没！守拙，石头，你俩眼力好，下河摸鱼去！今天要是摸不到三条大的，烤鱼没你俩的份！” 她小手一挥，颇有点指挥若定的将军风范。
“得令！” 众人嘻嘻哈哈应着，一窝蜂朝玉带溪跑去。
玉带溪水清浅，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溪底圆润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水草如碧丝般摇曳。陈守拙和石头挽起裤腿，赤脚踏入溪水，一股清凉瞬间包裹了脚踝。
石头像条泥鳅，灵活地在浅滩石缝间摸索，时不时就抓起一条惊慌失措的小鱼。守拙则不同。他选了一处水流稍缓、水草丰茂的地方，慢慢地蹲下身子，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水面下的动静。他动作不快，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每一次出手都极其稳当，仿佛经过精确计算。他的手探入水中，像一片无声的落叶，轻轻拂过水草根部，然后猛地一抄——一条巴掌大的鲫鱼便在他手中活蹦乱跳了。
“嘿！守拙哥，你这叫‘守株待鱼’？慢是慢了点，可一抓一个准啊！” 石头提着两条小鱼凑过来，语气里满是佩服。
陈守拙把鱼放进岸边的鱼篓，笑了笑：“运气好，那鱼刚好在发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发呆？我看是你太‘拙’了，鱼都懒得躲你！” 石头哈哈大笑。
陈守拙也不反驳，只是憨厚地笑着，继续专注地盯着水面。他的“拙”在青牛村是出了名的。读书识字，先生教三遍，别人懂了，他得琢磨五遍；学编竹筐，别人半天能编个像样的，他得花一天，编出来的筐倒是格外结实耐用；连走路，他似乎也比别人慢上半拍，总显得不慌不忙，一步一个脚印。村里人有时打趣他，叫他“慢半拍守拙”或“老实头守拙”，他也从不生气，总是好脾气地应着。
但村里人心里都清楚，这孩子心肠好，实诚，干活不惜力。谁家农忙缺人手，喊一声“守拙”，他保准一声不吭地扛着锄头就去了；山货下来，他采的最多，自己却只留一小份，多的分给邻里孤寡；有次邻村几个泼皮来偷鸡，被守拙撞见，他二话不说，拎着柴刀就挡在了前面，那沉稳的眼神和毫不退缩的气势，愣是把几个泼皮唬退了。事后问他怕不怕，他只挠挠头，说：“怕，但鸡是张婶的命根子，不能让他们抢走。” 那份藏在憨厚下的刚强和正义感，让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
河边很快热闹起来。虎子垒了个歪歪扭扭但很实用的土灶，阿毛抱来了干柴，猴精居然真从套子里拎回两只的野兔，得意洋洋地炫耀。二丫麻利地处理着陈守拙和石头摸上来的鱼，动作又快又干净。
篝火燃起，烤鱼的香气和兔肉的油脂香弥漫开来。孩子们围坐一圈，眼睛都盯着滋滋作响的食物，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守拙哥，听说你出生时，有个老神仙路过给你取的名儿？” 猴精一边翻着兔肉，一边好奇地问。这事儿在村里流传甚广，带点神秘色彩。
陈守拙正小心地给一条鱼翻面，闻言点点头：“嗯，听我爹娘说，是有那么回事。”
“快说说！那老神仙长啥样？是不是驾着云彩来的？” 虎子瞪大了眼睛，连鼻涕都忘了吸溜。
陈守拙努力回忆着爹娘的话，慢悠悠地说：“爹说，那天下着蒙蒙雨，他刚从山里打柴回来，就看见一个老道士站在咱家门口。那道士……嗯，穿得挺破的，道袍都洗得发白了，还打着补丁。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不像神仙，倒像个……嗯，像个讨饭的。” 他描述得很朴实，引得大家一阵轻笑。
“啊？讨饭的？” 二丫有些失望。
“别打岔！” 石头催促，“然后呢？”
“然后那道士就看着我娘怀里的我，看了好一会儿，就笑了。” 陈守拙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爹说那道士笑起来……眼睛很亮，像……像后山老林子里的深潭水，又深又清。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此子根骨……嗯……奇特。大巧不工，大智若愚。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守得云拙，方见真璞。就叫‘守拙’吧。’ 说完，他就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守拙复述得很认真，努力模仿着爹娘口中道士的语气。
“守得云拙，方见真璞？” 二丫歪着头琢磨，“啥意思啊？是说守拙哥你……笨得像个璞玉？”
“噗！” 石头刚咬了口烤得半熟的鱼，差点喷出来，“二丫，你这解释……绝了！”
陈守拙也忍不住笑了，火光映着他温和的眉眼：“我也不知道啥意思。爹娘说，可能就是让我老实本分，别太机灵吧。”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我调侃的幽默，“你看，我这不就挺‘守拙’的嘛，劈柴都比你们慢。”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守拙的这份坦然和自嘲，总能轻易化解别人的调侃，甚至让调侃变得亲切有趣。
“不过，” 猴精眼珠一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爷爷说过，真正的高人，都喜欢扮成叫花子！那老道士说不定真是个神仙！守拙哥，你这名字肯定有讲究！说不定……你以后能成仙呢！” 他最后一句带着夸张的憧憬。
“成仙？” 守拙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拿起一串烤得焦香流油的鱼递给二丫，“成仙有啥好？能吃到二丫姐烤的鱼吗？能有咱青牛村的山水好看吗？能有大家伙儿一起玩开心吗？” 他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鱼，满足地眯起眼，“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他的回答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安稳。孩子们听了，也都安静下来，只觉得嘴里香喷喷的鱼肉，眼前暖融融的篝火，身边熟悉的笑脸，比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日子，实在多了。
夕阳的金辉洒满溪畔，给少年少女们的笑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釉色。欢声笑语在山谷间回荡，惊飞几只归巢的倦鸟。陈守拙安静地坐在伙伴们中间，听着石头吹牛，看着二丫笑骂虎子偷吃，偶尔插上一两句慢悠悠却总能逗笑大家的话。他胸前的衣襟里，贴身挂着一颗拇指大小、温润光滑的暗青色石珠。这是他出生时，那个奇怪的老道士除了名字之外，留下的唯一物件。他爹用红绳穿了，让他从小戴着，说是能保平安。珠子触手生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溪水流过心田。偶尔会无意识地一下它，就像着这安稳如山村的岁月。
这，便是陈守拙的十六岁前的生活。在山风与溪流的怀抱里，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中，在伙伴们的嬉闹声间，他像一株生长在贫瘠却阳光充足之地的青竹，缓慢而坚定地抽着节。日子清贫却安稳，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烟火的气息。他懵懂，朴实，带着点被善意调侃的“拙”，内心却蕴藏着如同脚下大地般的坚韧和澄澈溪流般的善良。他满足于眼前这方小小的天地，从未想过山外的世界有多大，更不知命运的风暴己在远方的天际悄然凝聚。那“守拙”二字，如同一个神秘的谶语，既是他此刻生活的写照，也仿佛预示着他未来那波澜壮阔、大器晚成的非凡人生。
此刻，璞玉蒙尘，光华内敛。青牛村的炊烟，依旧宁静地飘向暮色西合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