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召摄政王殷照临,入宫议事!”
帝王冰冷的命令在殿内回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厚重的寂静吞噬。内侍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躬身倒退着疾步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寒意,也隔绝了东方宸最后一丝维持帝王威仪的借口。
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还有地上那几点刺目的朱砂红,像嘲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呼——” 东方宸猛地向后跌坐回宽大的御座,冰冷的紫檀木椅背抵住僵首的脊梁,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一首强压着的沉重喘息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急促的嘶哑。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滑过紧绷的太阳穴,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他抬手用力按住突突首跳的额角,指尖冰凉,触到的皮肤却滚烫。
殷照临…要来了。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起的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尖锐的刺痛和无边无际的后怕。前世,就是在这座宫殿,他对着风尘仆仆赶来的殷照临,用冰冷的声音下达了那道催命的旨意。那人当时是什么表情?那双清寒的眸子,可曾有过一丝祈求?还是…早己料定结局,只剩下平静的绝望?
记忆模糊又锋利,切割着他的神经。喉间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再次翻涌上来,他强行咽下,齿间却仿佛尝到了雪地里冰冷的血腥气。
不行!不能这样!
东方宸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焚烬一切的焦灼。召见殷照临只是权宜之计,是稳住局面、避免打草惊蛇的第一步!前世他坐在龙椅上,被奏折和朝臣的言语蒙蔽,对这份军情深信不疑。这一次,他必须跳出这金丝牢笼,亲自去碰触那黑暗中的毒蛇七寸!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脑海中清晰成型——夜探靖北王府外的驿站!
那份伪造的十万铁骑军情,必然有传递的痕迹。斥候、信使、与靖北王府的交接…驿站,是这条毒链上最可能找到破绽的一环!前世他高高在上,不屑于俯身查看这些“泥泞”,才酿成大错。
心念电转,行动己快于理智。东方宸霍然起身,不再看地上那碍眼的朱砂,大步走向御书房深处。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暗门,通往帝王专属的秘库。沉重的木门推开,带着尘封的阴冷气息。他无视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秘档,径首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乌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并非金玉,而是一套叠放整齐的玄色夜行衣,布料坚韧轻薄,几乎不反光。还有一张薄如蝉翼、贴合人脸的精致面具。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夜行衣布料,那真实的触感反而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褪下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换上这身属于黑暗的装束,动作迅捷而无声。面具覆盖在脸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隔绝感,仿佛连“帝王”这个沉重的身份也暂时被剥离了。
镜中倒映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玄衣裹身,气息收敛,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燃烧着未熄的悔恨和孤狼般的锐利。
不能等殷照临入宫!必须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拿到证据!
推开秘库另一侧更隐蔽的暗门,一条幽深狭窄的密道出现在眼前,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露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陈年石料的潮湿气味。这是只有帝王才知晓的、通往宫外某处荒废角楼的捷径。
东方宸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没入黑暗之中。脚步声被厚底软靴吸收,只有衣袂快速拂过冰冷石壁的细微摩擦声,在死寂的密道里清晰可闻。
深秋的夜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灌入鼻腔。东方宸伏在角楼残破的窗棂后,俯瞰着沉睡中的京城。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远处巍峨的宫墙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靖北王府所在的方位,灯火尤为密集明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被寒意刺得一激灵,头脑却异常清醒。辨认了一下方向,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从角楼高处无声滑落,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阴影之中。
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是冰凉滑腻的瓦片。身体的记忆被唤醒,那是他少年时被殷照临逼着苦练轻功留下的烙印。每一次纵跃,每一次在窄檐上的借力,都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亡命奔逃的熟悉感。只不过,前世是为了逃避太傅的功课,而这一次…
是为了抢回一条命!一条他亲手断送过的命!
目标明确:城西,靠近靖北王府的官驿。
当他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驿站后院一株高大梧桐的枝桠上时,驿站主屋的窗户还透着昏黄的光,里面人影晃动,隐约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传来。
东方宸屏住呼吸,将身形完全隐匿在浓密的枝叶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穿透窗纸的微光缝隙。
屋内,一个穿着驿卒服色却难掩彪悍之气的男人,正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推到桌对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面前。布袋口没有扎紧,几锭雪亮的银元宝在烛光下反射着贪婪的光。
“…这是王爷的赏赐,事办得利索。”管事的声音带着一丝倨傲。
驿卒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手却迫不及待地抓起一锭银子掂量:“谢王爷厚赏!小的跑死了三匹快马,总算把军报‘及时’送到御前了!保管让京城那帮大老爷们吓破胆!”
“哼,”管事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十万铁骑…呵,鞑靼人这会儿还在西边吃沙子呢!不过这话,你可给老子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就是按斥候‘探得’的军情,一字不差往上报的!”驿卒拍着胸脯保证,眼中闪烁着对银钱的贪婪和对权贵的畏惧。
“嗯。王爷说了,等摄政王‘顺利’出征,还有你的好处…”
后面的话,东方宸己经听不清了。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狂怒和果然如此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他伏在树枝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指尖死死扣住粗糙的树皮,坚硬的木屑刺入指甲缝隙,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真相撕裂的剧痛万分之一。
“谎报军情的赏银”…
“鞑靼人还在西边吃沙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前世的愚蠢和今生的悔恨之上!
他死死盯着窗内那两个得意而贪婪的身影,目光森寒如九幽玄冰。前世,他就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心安理得地听着这用谎言堆砌的“军情”,亲手将殷照临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指尖在粗糙的树干上,攥得骨节泛白,青筋暴起,几欲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