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的夜,湿得能拧出水来。咸腥的海风撞开茅屋破败的窗棂,裹着密如鼓点的雨声,蛮横地灌入这方斗室。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风中挣扎,豆大的火苗被压得极低,在土墙上投下苏东坡佝偻衰老的影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他蜷在单薄的草席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动肺腑深处刀刮似的痛楚,带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枯瘦的身躯随之剧烈颤抖。
“咳咳…咳…” 他费力地抬起手,抹去唇边渗出的咸腥。贬谪南荒,天涯海角,儋州己是绝地。六十五载沉浮宦海,三起三落,黄州的躬耕,惠州的荔枝,都成了云烟旧梦,只余下这瘴疠蛮荒之地,成为他生命的终站。死亡的气息,如同屋外弥漫的浓重海雾,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缠绕着他。他望着那飘摇欲熄的灯火,心头一片空茫。功名?文章?身后名?都敌不过这彻骨的孤寒与病痛。此身如寄,终归尘土。
目光无意间扫过枕边那只随身携带多年的小木盒。那是他在惠州时,一位云游方士所赠,说是“内有乾坤,可寄浮生”。盒中躺着一艘核舟,不过拇指大小,桃核雕成。舟身线条流畅,窗棂镂空,船头一位老者凭几而坐,神态飘逸,两侧童子煮茶摇橹,眉目宛然。昔日得此物时,他只觉雕工奇巧,匠心独运,赞一句“技亦灵怪矣哉”,便当作风雅玩物收下。如今在这生命将尽的时刻,再看这微雕小舟,竟生出几分恍惚。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将那冰冷的核舟握入掌心。
指尖着核舟上细密的纹路,感受着那不属于海南坚硬桃核的奇异触感。烛火在风里明灭,将核舟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光怪陆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舟身那环刻的细小篆字——“芥子纳须弥,刹那即永恒”——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幽蓝光泽,如同深海中沉睡巨兽睁开的眼缝,又似遥远星辰投来的一瞥。那光,冰冷,深邃,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漠然。
苏轼心头莫名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他。这不是烛火的倒影!他下意识地将核舟凑近眼前,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此时——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霹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儋州浓墨般的雨夜!惨烈的电光瞬间灌满茅屋,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暴露于天神的审判之下。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贴着屋顶滚过,震得整座草庐簌簌发抖,泥灰簌簌落下。油灯那本就微弱不堪的火苗,在这天地之威的咆哮中,猛地一跳,彻底熄灭!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绝对的死寂。
海风的呜咽,暴雨的鞭笞,茅屋的呻吟,肺腑间的疼痛…所有声音都在那极致的白光与轰鸣之后,被彻底抹去。苏轼感觉自己仿佛被抛入了一片绝对的虚无,没有上下,没有前后,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五感剥离,思维停滞,唯有掌心那枚核舟,传来一种奇异的、持续的、冰冷的搏动感,像是一颗不属于他的心脏,在寂静的深渊中固执地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再是海南茅屋里粗砺扎人的草席,而是一种平滑、坚硬、冰冷得近乎死寂的质感。紧接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混合着尘埃、纸张和某种人造香精的奇特气味,悄然钻入鼻腔。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开始艰难地向上挣扎、泅渡。
沉重的眼皮仿佛粘连了千钧重物,苏轼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光。不是油灯昏黄摇曳的光,也不是闪电惨白刺目的光,而是一种恒定、均匀、无处不在的冷白光线,从头顶高处倾泻而下,亮如白昼,却毫无温度。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着西肢百骸,一阵前所未有的酸痛传来,却并非衰老躯体的那种沉疴滞重,反而像是沉睡了太久后的僵硬与复苏。他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紧致,指节分明,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这是一双属于壮年的、充满力量的手!他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触手所及,是光滑的皮肤和的轮廓,下颌处那伴随他半生的、象征忧患与岁月的长髯,竟也消失无踪!一种混杂着惊骇与荒谬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他茫然西顾。
目之所及,是难以想象的奇景。一排排、一列列,高耸入云的巨大架子,由某种冰冷、光滑的材质构成,整齐得如同军阵,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空间。架子之上,层层叠叠,码放着一册册…书?是的,是书!但那书脊的装帧样式,纸张的色泽质感,却与他熟悉的宋刻、唐卷截然不同,精致得近乎虚假。更远处,墙壁是整片巨大得匪夷所思的“琉璃”,外面是彻底的黑夜,却映照着室内惨白的光线,以及无数同样惨白刺目的、跳跃着诡异彩色图纹的琉璃板…。
死寂被打破了。一种低沉、持续、无处不在的嗡鸣声,如同千万只蜂虫在耳边振翅,从西面八方压迫而来。空气干燥得刺喉,带着那股混合了尘埃与化学品的怪味。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比儋州濒死的绝望更加陌生,更加令人窒息。这不是人间!难道是幽冥地府?抑或…他误入了什么神魔精怪的洞天?他猛地攥紧拳头,却触到掌心那坚硬微凉的异物。
那枚核舟,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在头顶冷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木质光泽,仿佛刚才那幽蓝的异象、那撕裂天地的雷电、那无边的死寂与黑暗,都只是一场濒死的幻觉。
“叮——”
一声清脆得刺耳的铃音骤然在死寂中炸响!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规律的嗡鸣,伴随着某种平滑的摩擦声。苏轼骇然转头,只见不远处一面光滑的金属墙壁从中裂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散发着光亮的方洞。洞中走出几个身影,穿着打扮怪异到令他头皮发麻!
一个年轻男子,上身仅着一件无袖短衫,着两条精壮的臂膀,下身是紧绷得勾勒出腿形的怪异布裤。一个女子,更是惊世骇俗!她长发披肩,脸上涂抹着浓重的色彩,上身衣物短窄得只堪堪裹住胸脯,露出大片雪白刺眼的腰腹肌肤,下身的布片更是短得仅及大腿根部,两条光裸的长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行走着!他们谈笑着,姿态随意,浑然不觉自己在这“幽冥之地”是何等惊怖的存在。
妖孽!鬼魅!苏轼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强烈的排斥。他猛地从冰冷的地面弹起,顾不得身体酸麻,踉跄着向远离那“金属妖洞”和“暴露妖人”的方向狂奔!脚下是同样光滑坚硬的地面,奔跑间几乎无法着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破膛而出!
视线慌乱地扫过两旁高耸入云的“书山铁架”,寻找着任何可能藏匿或逃脱的缝隙。恐惧攫住了他全部心神,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拐角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抱着一摞厚重的书籍,小心翼翼地走来。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惊呼和书籍哗啦啦散落的声音。苏轼收势不及,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站立不稳,一同摔倒在地。散落的书籍如同雪片般铺了一地。
苏轼被撞得眼冒金星,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因惊吓和疼痛而蕴着水光、却清澈如秋潭般的眼眸。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素雅的米色衣衫,长发微乱,脸上没有那些骇人的浓妆,此刻正捂着被撞痛的手臂,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错愕又带着一丝关切地看着他。
“先生!您…您没事吧?” 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楚的颤抖,却异常温和,是苏轼能听懂的语言,只是腔调有些古怪。
苏轼脑中一片混乱,恐惧、羞愧、茫然交织。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或道歉,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对方,目光却猛地被散落在女子脚边的一本翻开的书籍牢牢钉住——
那摊开的书页上,赫然印着一幅他再熟悉不过的、用他独有的行书笔意写就的诗句!墨色浓淡,笔锋转折,甚至是他当年在黄州醉后信手涂改的痕迹,都分毫不差!而书页顶端,几个斗大的墨字如惊雷般撞入他的眼帘:
《苏东坡全集》!
苏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死死地盯着那本书,又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再环顾这光怪陆离、非人非鬼的恐怖所在,一个荒诞绝伦、却又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勒紧了他所有的思维——
这里…莫非是…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