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幕初逢
九月的南城，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下午却毫无预兆地卷来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不过片刻功夫，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的喧嚣。
南城一中高三（1）班的教室里，靠窗的位置，顾清砚刚刚解完一道复杂的物理压轴题。笔尖在纸上划下最后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微微抬眼，视线习惯性地投向窗外。
雨水在玻璃窗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教学楼前那条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此刻成了水雾弥漫的战场。突然，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个女孩。
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硬纸箱，几乎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截紧抿着的、略显苍白的下巴。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她身上，浅蓝色的夏季校服衬衫瞬间湿透，紧紧贴着肩背，勾勒出清晰的蝴蝶骨形状。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颊和颈侧，马尾辫的末端不断往下淌着水。
她走得很急，或者说，是试图走得很急。但怀里的箱子显然超出了她的负荷，加上湿滑的路面，她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踉跄。有男生撑着伞从她身边跑过，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小腿，她只是微微侧身避让了一下，依旧低着头，咬紧牙关，努力稳住身体和怀里的箱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挪动。没有抱怨，没有求助，只有一种近乎孤勇的、沉默的坚持。
顾清砚的目光在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摇摇晃晃的身影上停留了几秒。周围的喧嚣——教室里同学对暴雨的抱怨、讨论题目的声音——似乎都模糊了背景音。他清晰地看到，雨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臂滑下，滴落在地面溅开的水洼里；看到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看到她湿透的刘海下，那双偶然抬起、迅速扫视前方路况的眼睛——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即使在狼狈的雨幕中，也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清澈和……坚韧。
一种莫名的情绪，很轻，像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悄然拂过顾清砚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他微微蹙了下眉，视线却没有移开。
“啧，转学生吧？这么大雨也不知道等等再搬，或者找人帮个忙？”前排一个男生也注意到了窗外，随口说道，“看着怪可怜的。”
顾清砚没接话，只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笔杆。他认得那个箱子，是学校统一发放的装教材和练习册的箱子。今天……似乎是高三转学生报到的日子。原来是她。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像一片随时会被打落的叶子，却又顽强地扎根向前。
顾清砚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几秒钟后，他合上了书页，动作利落地收拾好桌面。然后，他站起身，从教室后门角落的伞架上，取下了自己的那把纯黑色的长柄伞。伞骨结实，伞面宽大，是母亲特意为他选的。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也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顾清砚步履沉稳地走下楼梯，穿过教学楼的大厅。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像一片沉稳的云，瞬间隔绝了头顶倾泻的雨水。
他没有犹豫，方向明确地朝着宿舍区那条林荫道走去。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顾清砚的步速不快，但步伐很大，很快就缩短了距离。那个抱着箱子的女孩就在前方不远，正站在一处积水较深的地方，似乎在犹豫着该怎么过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力竭。
顾清砚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没有出声喊她，也没有贸然上前去接她的箱子——那可能会惊吓到她，或者让她觉得被冒犯。他只是向前又迈了一小步，将手中宽大的黑伞，稳稳地、无声地，向前倾斜，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了她的头顶上方。
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音骤然清晰，而落在她身上的雨水，却瞬间消失了。
苏念晞正被怀里越来越沉的箱子和脚下冰冷的积水弄得心烦意乱，刺骨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服不断往皮肤里钻。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一鼓作气冲过那片水洼，头顶的雨却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不是雨停了。
是有人……替她挡住了雨。
她愕然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握着黑色伞柄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顺着那有力的手臂向上看，是一张极其清俊的脸。
少年身形挺拔，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却显得格外干净清爽。他的皮肤很白，在雨天的暗沉光线下，像上好的冷玉。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略显淡薄。最令人心颤的是那双眼睛，眼型很好看，瞳色是温润的浅棕色，此刻正平静地、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看着她。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增添了几分清冷出尘的味道。
他很高，苏念晞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举着伞，大半的伞面都倾斜给了她，他自己的肩头却暴露在雨幕中，深色的校服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
周围的世界依旧被哗啦啦的雨声笼罩，但这一方小小的伞下空间，却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声响和他们之间短暂凝固的空气。
苏念晞愣住了，抱着箱子的手臂有些发僵。她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帮她挡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因为刚才的冷意和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干涩，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顾清砚的目光在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她湿透的衣衫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最后落回她那双带着惊愕和疑惑的、湿漉漉的眼睛上。那眼神里的坚韧，在伞下柔和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清晰。
他并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解释。只是用那把清冽中带着一丝温和质感的声音，平静地说了两个字：
“走吧。”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说完，他保持着举伞的姿势，耐心地等着，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雨太大，他顺路，给她撑一段伞而己。
苏念晞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又看看他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多余情绪的脸，心中的防备和疑惑奇异地被这过于自然的举动冲淡了一些。她抱着箱子的手指紧了紧，最终，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淋雨后的一点沙哑，但很清晰。
顾清砚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滂沱大雨中。黑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在茫茫雨幕中开辟出一条干燥温暖的通道。顾清砚的步子放得很缓，配合着她抱着箱子的速度。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却又确保伞能完全护住她和她怀里的箱子。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苏念晞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湿透的鞋尖和前方少年同样被雨水打湿的裤脚上。鼻尖萦绕着一股很淡很淡的气息，像是雨水的清新，又夹杂着一种干净的、类似于阳光晒过后的草木清香，很特别，也很好闻。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被雨水和狼狈搅得有些烦躁的心绪。
一路沉默。只有雨声，脚步声，和头顶伞面上沉闷的敲击声。
首到走到女生宿舍楼的入口雨棚下。
顾清砚停住了脚步，将伞完全收回。他肩头的湿痕己经很明显。
苏念晞抱着箱子，终于彻底脱离了雨幕。她松了口气，连忙再次抬头看向他，真诚地道谢：“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些，也清晰了许多。
顾清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雨棚的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有些白，但那双眼睛，卸下了在雨中的那份紧绷后，显得更加明亮，带着真诚的感激。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
“伞……” 苏念晞看着他手里还在滴水的伞，又看看他湿了的肩膀，有些过意不去。
“没关系。” 顾清砚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并没有把伞给她的意思，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进去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重新撑开伞，步入了依旧密集的雨幕中。黑色的身影很快被雨帘模糊，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方向。
苏念晞抱着沉重的箱子，站在雨棚下，望着那个消失在雨中的挺拔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湿漉漉的衣服，又回想起刚才伞下那片刻的安宁和少年身上那股干净的草木清香，以及他被打湿的肩膀……
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和陌生的暖意交织着，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甩了甩头，甩掉发梢上最后几滴雨水，也甩掉那点莫名的异样感觉。
“苏念晞，加油！”她小声给自己打气，抱着箱子，转身走进了宿舍楼明亮温暖的大厅。
走廊的另一端，顾清砚将伞收拢，放在教室门外的伞架上。他回到自己的座位，肩头的湿意带来一丝凉意。他拿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到的雨水。
窗外的雨，还在下。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女生宿舍楼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那温润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
那个在雨中倔强前行的浅蓝色身影，和那双清澈坚韧的眼睛，连同那一声低低的“谢谢”，不经意间，己在初秋的这场暴雨里，留下了一道模糊却清晰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