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那笑吟吟的姿态在暖黄的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还带着点特有的慵懒明媚。
然而,她微微侧身、精准示意大门的那份从容,却像无形的枷锁,瞬间碾碎了梅花十三所有试图凝聚的反抗气焰。那不是一个邀请的动作,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踏入此地,便意味着彻底放弃抵抗权。
“好了,客人远道而来,进来歇歇脚吧。” 祈的声音依旧温软,带着海风特有的散漫尾调,仿佛真的在招呼一位迷路的旅人。但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梅花十三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没有选择。
梅花十三深吸了一口咸涩的夜风,那风里混杂着后院飘来的药草清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压下喉头的苦涩和屈辱,脚步沉重,如同踏进一片无形的沼泽,终于迈过那道温暖的橘色光圈笼罩的门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吱呀——”
沉重的木门在柒踏入后严丝合缝地关上,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天光和潮湿的海风,也仿佛将这个小小的空间彻底锁死。
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滞重,温暖的灯火非但没有带来抚慰,反而让暴露在光线下、失去面具保护的梅花十三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巨大危险。灯光勾勒出柒倚在门框上如同山岩般稳固的身影,和她自己僵硬的轮廓。
祈如同最热忱的女主人,引着她走向小厅角落一张铺着靛蓝色粗布的小圆桌。
桌面古朴,一只釉色温润的青瓷茶壶升腾着袅袅白雾,旁边是几只倒扣的、洁净得发亮的素白茶盏。简单的物什,在光影下却透着沉静的秩序感,更显出闯入者的格格不入。
“坐。”祈自己己在一张矮脚藤凳上安然落坐,姿态闲适。
梅花十三依言坐下,脊背如同灌了铅的石柱,僵硬而笔首,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抵在膝盖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色。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敲打着耳膜。
柒没有靠近桌子。他依旧立在门边,像一尊把守关隘的铁卫石像。双臂环抱的姿态并未松懈,魔刀千刃冰冷的鞘口就枕在他的臂弯内侧,哪怕刀身此刻沉睡着,也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站立的角度极其刁钻,将唯一的出口封死得水泄不通,深邃的目光更是不加掩饰地将梅花十三完全笼罩其中。
他什么也没做,仅仅存在着,那无声的威压就如同深海巨渊,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和心口,让她几乎窒息。
暖融融的灯光下,三人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笑容温软的药师,沉默如山峦的守护者,以及夹在中间、每一根发丝都在诉说着“抗拒”的年轻刺客。
祈仿佛对她的戒备视若无睹,执起茶壶,动作流畅地注水。
橙黄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腾起的热气中弥漫开一种清雅而熟悉的草叶芬芳,像是某种调和舒缓的药茶。她将其中一盏徐徐推到梅花十三面前的小桌边缘,距离她僵硬的手指不过半尺。
“喝点暖暖?”祈自顾自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散了杯口的浮沫,薄唇贴上杯沿,啜饮了一小口,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那姿态,仿佛只是在享受一个宁静的渔村夜晚。
那温润的茶香丝丝缕缕飘入鼻端,却如同催命的号角,让梅花十三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眼前的女人,笑容无害,眼神温和,却让她脊背生寒。毒?药?还是某种扰乱神智的妖异之物?亦或者真的只是一杯暖胃的茶水?
那杯沿澄净的光泽,此刻却像深渊的入口,她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在那瓷杯上多做停留。
她强压下喉头的干涩与翻涌的惊悸,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慢条斯理饮茶的祈。
声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间强行挤出,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近乎自毁的平静:
“所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既然挣扎徒劳,索性不再伪装那无谓的敌意,只求一个明白。
祈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嗒”一声。她歪着头,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极其夸张的困惑神色,眼睛瞪大,眉梢高高挑起:
“呀?这话……” 她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扬,“不应该是我们问你吗?”
那表情浮夸得像一出临时拼凑的劣质戏剧,与她周身那份掌控一切的沉静气质截然不同。
但仅仅一秒后,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无趣,嘴角那点刻意的弧度瞬间敛去,恢复成平淡无波的平静,那变脸的速度快得令梅花十三心底发寒。仿佛刚才只是无聊时随手扯开一张面具,旋即又毫不在意地弃之。
“想来你应该是不大认得我的,” 祈重新端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着光滑的杯壁,“虽然……或许听过只言片语?” 她没有等梅花十三回答,目光却飘向门边那沉默如山的身影。
“不过,你该是认识边上这位的吧?” 祈朝着柒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位老街坊,“曾经的暗影刺客首席……说起来,他跟你的师父青凤,勉强还能算个前同事?对吧?”
靠在门框上的柒,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皮,目光极其短暂地在祈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认同,只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妙的……无奈?像是习惯了她的跳脱和促狭。
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带着点“看吧,你也默认了”的促狭意味:
“好吧,说正事。”
梅花十三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瞳孔在听到“首席”两字的瞬间剧烈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狠狠地、无法遏制地向下沉坠。
最初的猜测在看到魔刀千刃时早己在心底盘旋,此刻由祈亲口点破并得到柒那近乎默认的“无奈”姿态证实,带来的冲击如同飓风海啸。
那个传说中的名字——柒!
那个在两年前于石桥一役与玄武国诸多强者一同坠落深海、被组织高层盖棺定论为“陨落”的……天下第一刺客!
他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藏身在这玄武国视线之外、远在天涯海角的小岛上!而那个传说中与他一同坠海、同样被认定殒命的女子祈——也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
这个消息过于惊悚,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她的意识深处,让她的思维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嗯?很惊讶?” 祈将她的失态尽收眼底,那双紫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梅花十三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仿佛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作,随即又转过脸看向柒,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揶揄:
“看来,在玄武国那边,柒首席你……大抵是被传英勇殉职了?”
“噗嗤……”
话是说着,但祈自己倒没忍住,轻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了一下唇。
柒却连眼皮都懒得再掀开。对于祈的调侃,他甚至毫无反驳或解释的欲望,只是如同磐石般沉默地依靠在原地。那态度,默认得不能再默认。
世界喧嚣与他无关,他守着他的门,守着眼前这短暂而珍贵的安宁时光,仅此而己。
祈的笑声如同魔咒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屋内重归凝滞的沉默。
只有灯芯偶尔噼啪爆出一两朵微小的火花,茶水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但那巨大的震惊过后,涌上梅花十三心头的并非恐惧,而是一股更深的、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