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阁的书房,药味仿佛己浸透每一寸木料,我端着新煎好的药,推门而入。
萧凛依旧坐在轮椅中,腿上盖着厚毯,侧对着门口,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新抽嫩芽的梧桐上,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冷硬而疏离。
几日来的刻意忽视,己将我们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冰河。
福伯垂手侍立一旁,见我进来,目光如常地扫过,沉静无波。
然而,假山后那浸透骨髓的寒意——“死人最干净”——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让这看似平静的注视,此刻落在身上,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擦过皮肤。
我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垂眸:“将军,请用药。”
萧凛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沉默如同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福伯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阴霾,提醒着我这书房里潜藏的杀机。
他似乎在等我离开。如同前几日一样。
但今日不同。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屈膝告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到袖中藏着的一样东西——一个细小的、坚硬的物件。
那是昨日我让青黛悄悄从外面买回来的。
心跳得有些快,指尖也微微发凉。假山后福伯灭口的话语如同催命符,逼得我不能再被动等待。
这潭死水,必须有人去搅动。与其在猜忌和恐惧中被无声吞噬,不如……主动靠近这风暴的中心,哪怕会被撕碎。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福伯,目光落在萧凛冷硬的侧脸上。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将军,” 我顿了顿,感觉到福伯的目光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实质的针扎在背上,
“您的眉……有些乱了。妾身……可否替您理一理?”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凛猛地转过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底,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再是漠然的忽视,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震惊!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言语!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穿透,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和一丝被彻底冒犯的戾气!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福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迎着他几乎要将人凌迟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和几乎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我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螺子黛(古代画眉用的青黑色矿物颜料)。
“妾身……带了眉黛。”我将那枚小小的黛块托在掌心,递到他眼前,“只需片刻。”
空气死寂得可怕。
萧凛的目光从我掌心的黛块,移到我平静却异常坚持的脸上,再落到我垂下的、微微颤动的眼睫上。
他眼底翻涌的震惊和戾气并未消退,却硬生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压住——那是纯粹的、巨大的困惑!
如同一个精密的棋局里,突然闯入了一枚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子,打乱了他所有的预判和掌控。
她在做什么?
示好?荒谬!
挑衅?不像!
试探?拿命在试?
还是……单纯的愚蠢?
他无法理解。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烦躁!
他习惯了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习惯了他人的恐惧和服从,唯独无法习惯眼前这个女人这种近乎……平静的、不怕死的主动靠近!
福伯的目光在我和萧凛之间无声逡巡,那石雕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那是极致的困惑和难以置信。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仿佛被拉长、扭曲。
就在我掌心几乎要被冷汗浸透,指尖快要捏不住那枚小小的黛块时——
“呵。”一声极短促、极冷的嗤笑从萧凛喉间溢出。
他猛地靠回椅背,动作带着一股被激怒的狠劲,撞得轮椅微微后移。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骨咬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比之前刻意忽视时更加骇人!
“滚出去。”三个字,冰冷彻骨,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和厌烦。
那翻涌的戾气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福伯微微抬起了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无声的威压,仿佛在说:还不快走?
悬着的心骤然落地,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寒意攫住。
试探失败了?甚至激怒了他?下一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小小的螺子黛重新藏回袖中。
指尖冰凉。对着他冷漠的背影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依旧平静:
“妾身告退。”
端起空药碗,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福伯沉如深渊的目光。
廊下阳光明媚,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袖中那枚小小的黛块,坚硬地硌着手臂。
失败了。他没有给我靠近的机会,用最首接、最冷酷的方式将我驱逐。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那冰冷的“滚出去”,彻底划清了界限。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一种冰冷的无力感蔓延开来。
他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拒绝任何靠近。
而福伯……那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他的目光,比萧凛的冰冷更让人心悸。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上眼。假山后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死人最干净”。
拒绝靠近,意味着无法获取信息,无法判断敌友,只能被动等待……等待成为下一个“干净”的死人吗?
不。不能放弃。
袖中的黛块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萧凛那瞬间震惊到极致、困惑到极致的眼神,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那不是纯粹的厌恶,那是一种……被打乱了节奏的、巨大的冲击。
或许……还有机会?在绝对的冰冷之下,撬开一道缝隙?
我睁开眼,看着沉渊阁紧闭的书房门。阳光落在朱漆的门扉上,映出一片刺目的光斑。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下一次奉药,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