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薄纱,轻轻笼住了御花园的角楼。紫薇站在朱红廊柱下,指尖冰凉,方才在窗外看到的那一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连带着呼吸都带着灼痛。福尔泰站在她身侧,青灰色的袍子被晚风掀起一角,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次,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紫薇……”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我哥他……他这事做得混账,对不起你。”
紫薇没回头,目光望着远处渐暗的天际,那里最后一缕霞光正被墨色吞噬,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她没哭,也没说话,只是肩膀微微发颤,那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福尔泰无措。
“你听我说,”福尔泰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放得更柔,“小燕子她……她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她那颗心,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一眼能望到底,没有半分算计,也不懂什么尔虞我诈。在这宫里待久了,见多了逢迎拍马、阴私算计,再看她那样,就……就像在荒漠里见着了清泉。”
紫薇终于有了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眼底蒙着一层水汽,却倔强地没让它落下来:“所以,干净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吗?单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破坏别人的感情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尔泰,你也是读书人,该知道‘礼义廉耻’西个字。”
福尔泰被问得一噎,脸上泛起愧色,却还是坚持道:“我不是替我哥辩解,更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只是你得明白,感情这回事,有时候由不得人。我哥他……他或许自己都没料到,会对小燕子动了心。”他看着紫薇苍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你还记得上次皇上带我们去围猎吗?小燕子为了救你,骑着马冲进惊了的兽群里,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连弓箭手都看呆了。她不是故意要抢谁的,她只是……只是太真了,真得让人没法子不动心。”
紫薇别过脸,望着池子里残败的荷叶,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所以,我的隐忍,我的退让,我的情深意重,在她那份‘真’面前,就一文不值了?”
“不是的!”福尔泰急忙摆手,“紫薇你……”他张了张嘴,想说紫薇的温婉、紫薇的才情,都是世间难得的好,可话到嘴边,却想起哥哥看着小燕子时,眼里那种从未有过的亮。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光,像枯草遇到了星火,瞬间就燎原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怅然:“紫薇,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哥为什么会爱上小燕子……或许,用一首诗能说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池边那丛新开的荷花,暮色里,荷叶田田,粉白的花苞亭亭玉立,透着不染尘埃的清贵。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首,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福尔泰的声音很轻,带着吟诵的调子,落在寂静的暮色里,“周敦颐说莲是花中君子,可在我看来,小燕子就像这莲。”
紫薇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说她像莲?她那般跳脱顽劣,爬树掏鸟窝,哪里有半分莲的样子?”
“是性子不像,可那份干净,那份纯粹,像。”福尔泰望着那丛莲,缓缓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是泥潭,是染缸,多少人进来时清清白白,出去时满身尘埃。可小燕子不一样,她闯进来,带着一身江湖的野气,带着没被打磨过的棱角,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爱就爱了,恨就恨了,从不会藏着掖着。她在这泥潭里打滚,却偏偏没沾染上那些龌龊心思,依旧活得热气腾腾,像株迎着太阳的莲,不管底下的泥多脏,顶上的花,永远干干净净。”
他转过头,看着紫薇:“你想想,永琪为什么护着她?皇上为什么宠着她?连我……连我有时候看着她咋咋呼呼地闯祸,都觉得比看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笑脸要舒服。因为她是真的,是活的,是这死气沉沉的宫里,唯一透着光亮的东西。”
紫薇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福尔泰的话堵了回去。
“皇后娘娘为什么容不下她?令妃娘娘看着她时,眼里除了疼惜,是不是还有一丝羡慕?”福尔泰继续道,“因为她们在这宫里浸得太久了,久到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小燕子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们的算计,也照出了她们心底那点早己熄灭的、对自由的渴望。”
他看着紫薇苍白的脸,声音放得更柔:“我哥他……他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习惯了规矩,习惯了隐忍,习惯了把心思藏在‘福尔康’这个身份后面。可小燕子不一样,她会拉着他爬墙,会塞给他偷偷藏起来的烤地瓜,会在他皱着眉看兵书时,抢过书来折成纸飞机。她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家族荣耀的福尔康,只是一个能笑能闹、能痛痛快快活着的普通人。”
暮色越来越浓,远处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枝叶,在紫薇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她想起福尔康曾说过,和她在一起时,觉得安心,觉得像是找到了归宿。可原来,安心之外,他还渴望着另一种东西——那种不管不顾的热烈,那种挣脱束缚的自由。
“所以……”紫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们都觉得,他爱上小燕子,是理所当然的,是我……是我不该计较?”
“不是不该计较,是……是让人没法子去怪。”福尔泰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就像看到花开了,看到月圆了,你没法子去怪它们为什么要这么美。小燕子的好,是藏不住的,像阳光,像花香,挡不住的。换做任何人,日日看着这样一个人在眼前晃,看着她对你笑,对你闹,对你掏心掏肺……或许,真的很难不动心。”
他看着紫薇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心里一阵刺痛,却只能别过头,望着那丛荷花。
晚风吹过,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紫薇站在原地,望着那片朦胧的光影,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所有人都懂,懂福尔康的心动,懂小燕子的好,只有她自己,还困在“山无棱,天地合”的誓言里,像个执迷不悟的傻瓜。
她慢慢闭上眼,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