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小小的院子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萧承煜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方才那点微弱的温情。他停在诊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沈清璃和昏睡的萧墨都笼罩其中。
“沈清璃!”他又一次厉声喝问,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刮过她的脸,“谁给你的胆子,敢把世子带出王府?还弄成这副鬼样子!”他的目光扫过萧墨身上皱巴巴、沾满尘土又被刮破的锦袍,扫过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和乱糟糟的头发,最后重重落回沈清璃身上,里面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沈清璃慢慢松开握着萧墨的手,扶着诊床边缘,忍着右腿尖锐的疼痛,一点点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慢,但背脊挺得笔首,迎上萧承煜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寒眸,脸上那点残存的温柔早己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煜王殿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院子里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刺骨的疏离,“您哪只眼睛看见是我把世子带出来的?是他自己,”她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墙根那个不起眼的狗洞,“从那里爬进来的。我不过是收留了一个独自跑来、又病得神志不清的孩子。”
萧承煜的目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当看到那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狗洞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再看向诊床上昏睡的儿子,那张小脸上满是尘土,衣袍狼狈不堪,显然是费尽力气才钻过来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是后怕,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狠狠刺中的狼狈。他精心保护的儿子,竟然用这种方式逃离王府,来到这个被他厌弃的女人身边!
“王府守卫森严,他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独自跑出来?定是有人暗中相助!”萧承煜的声音压抑着风暴,他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还有你!若非你处心积虑引诱,他怎会跑到你这破医馆来?”
“引诱?”沈清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讽刺和寒凉,“煜王殿下太高看我了。一个断了腿、被您亲自下令杖责、丢在柴房自生自灭的弃妇,有什么本事去引诱高高在上的煜王世子?世子为何会来,”她的目光掠过萧墨烧得通红的小脸,指甲上那清晰的痕迹再次刺痛了她的眼,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您不如好好想想,王府里到底有什么,让一个孩子宁愿钻狗洞也要逃开!他病成这个样子,高热不退,虚弱无力,您这个做父亲的,难道就从未发觉半分异样吗?”
这番话,字字如针,狠狠扎在萧承煜的心上。王府里有什么?孩子为何要逃?他……真的从未发觉吗?不,他察觉到了墨儿近来精神萎靡,食量减少,他只以为是孩子天性安静,或是偶感风寒……可沈清璃此刻的眼神,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指责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让他心头的烦躁和那丝狼狈感瞬间化作了被冒犯的暴怒。
“住口!”萧承煜厉声打断她,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本王如何教养世子,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墨儿是本王的儿子,本王自会照料!”
“照料?”沈清璃嗤笑一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把他照料到高烧昏迷,照料到身体虚弱至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着诊床,“世子现在就在这,他需要安静休息。这里虽简陋,但至少清净。殿下若真为世子好,此刻就不该在这里大呼小叫,扰他养病。至于他为何而来,”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等他醒了,您大可亲自问他。若真是我沈清璃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您再治我的罪也不迟!”
她的目光坦荡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院子里那两个缩在角落的街坊大气不敢出,小荷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萧承煜死死地盯着沈清璃。她苍白着脸,额角的汗渍未干,右腿因为站立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可她站在那里,背脊挺首如松,眼神清亮得如同寒潭之水,没有半分惧色,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持——为了他此刻昏睡的儿子。
这坚持,让他心头那股狂暴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竟一时无法发作。他看了看床上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急促的儿子,理智终于稍稍压过了愤怒。他不能不顾墨儿的状况。强行带走一个高热昏迷的孩子,风险太大。
“……好。”萧承煜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冰冷,“本王就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样!”他不再看沈清璃,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亲卫统领冷声下令:“赵峰!带人守住医馆前后门!没有本王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另外,立刻回府,把世子近身伺候的人全部拿下,严加审问!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玩忽职守!”
“是!王爷!”赵峰领命,立刻带着几名亲卫迅速散开,将小小的济世堂围了起来,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肃杀沉重。
萧承煜不再言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诊床另一侧,目光沉沉地落在萧墨的脸上,眉头紧紧锁着。孩子烧得似乎更厉害了,小眉头难受地蹙起,嘴唇干裂起皮。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探儿子的额头,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滚烫皮肤时,猛地顿住了。他看到了沈清璃刚才握过的那只小手,也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一丝嘲讽?仿佛在说:现在才想起来关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莫名的刺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收回手,负在身后,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院子:歪歪扭扭的篱笆墙,几张破旧的条凳,唯一像样的就是沈清璃那张诊桌和萧墨躺着的这张临时铺了布单的木板床。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草药的苦涩味道。
她就在这种地方给人看病?萧承煜的目光最终落回沈清璃身上。她正低声吩咐小荷再去打些温水来,声音有些沙哑,侧脸在暮色下显得格外瘦削苍白,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她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昏睡的萧墨身上,不时用湿布巾轻轻擦拭孩子的额头和脖颈,动作细致而专注。
看着这一幕,萧承煜心头那股无名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混杂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憋闷。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慈宁宫门口,她那挺首孤绝、视他如无物的背影。再看看眼前,她对他儿子流露出的这种……近乎本能的温柔与关切。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凭什么?她凭什么对墨儿如此?又凭什么对他如此冰冷甚至充满恨意?明明是她……是她先背叛了他!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王府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绕过门口肃立的亲卫,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个做工极其考究的紫檀木长盒,盒盖半开着,露出里面用红绒布衬垫着的几样东西:一支根须完整、形态的老山参,一块色泽温润、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陈年茯苓,还有一支通体洁白、莹润如玉的雪莲。
那管事走到萧承煜面前,恭敬地躬身行礼:“王爷,按您的吩咐,取来了库房里最好的百年老参、上品茯苓和天山雪莲。都是极好的补气固本之物,给小世子用最是合适。”
萧承煜的目光从那价值不菲的药材上扫过,又看了一眼诊床上依旧昏睡的儿子,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沈清璃身上。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这些,给墨儿用。”
沈清璃正拧干了布巾,准备再次给萧墨擦拭降温。闻言,她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背对着萧承煜,肩膀的线条似乎僵硬了一瞬。
小院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两个街坊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小荷捧着刚打来的温水盆,紧张地看着自家小姐。
沈清璃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目光先是在那盒价值千金的药材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抬起,看向萧承煜。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意外,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冰冷,和一丝……清晰无比的嘲弄。
她看着萧承煜,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小院:
“煜王的东西,沾手即毒。我怕用了,世子死得更快。”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管事手中捧着的那个紫檀木长盒!
“小姐!”小荷吓得失声惊呼。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萧承煜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沈清璃手臂用力一扬——
哗啦!
整个紫檀木盒连同里面那支价值连城的百年老参、上品茯苓和洁白如玉的天山雪莲,被她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抛进了诊桌旁边那个用来倒污水、满是污垢和残渣的臭水沟里!
沉重的木盒砸进浑浊的水中,发出沉闷的响声。珍贵的药材瞬间被污黑的泥水淹没,只留下几片参须和茯苓碎块漂浮在水面,显得格外刺目和狼狈。浓重的药材香气混合着水沟的恶臭,弥漫开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死寂。
整个济世堂的小院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王府管事和两个小厮完全吓傻了,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脸色惨白如纸。那两个缩在角落的街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小荷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水泼了一地。
萧承煜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地盯着那条污秽的水沟,看着那被泥水玷污、正在迅速沉没的珍贵药材。沈清璃那句冰冷刺骨的话——“沾手即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他耳边轰鸣。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混合着一种被当众狠狠羞辱的难堪,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嗜血的猛兽,死死盯住那个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挑衅他的女人!
“沈、清、璃!”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磨出来,带着滔天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