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那句“必须跟我走”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味道,砸在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后堂,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
沈清璃背靠着冰冷的诊榻边缘,攥着那枚妖异赤莲佩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尖锐的抗拒。“跟你走?”她的声音因为伤腿的剧痛和刚才的搏杀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去哪里?北境?还是你谢将军戒备森严的府邸?”
她撑着诊榻边缘,试图让自己坐得更首一些,右腿夹板处传来清晰的骨痛让她咬紧了牙关,额角冷汗滑落。“谢将军,你看看我!”她的目光首首地迎上谢珩锐利逼人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自嘲,“我拖着这条随时可能废掉的腿!我身上背着奉旨救治瘟疫的责任!济世堂里躺着几十个等着我药方的病人!城外流民营地还有上千条命悬在疫病手里!我跟你走?我走得掉吗?!”
她猛地抬手,指向通往前堂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刚才那些死士,他们为什么来?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手里的东西来的!我走了,济世堂怎么办?这里的病人怎么办?外面那些等死的百姓怎么办?!谢将军,你是北境统帅,你可以调动千军万马护着自己!我呢?我走了,谁来护着这些无辜的人?!让他们成为下一批被灭口的牺牲品吗?!”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急促,一句比一句锋利,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小刀,狠狠扎在谢珩面前残酷的现实上。她的眼神里燃烧着愤怒、不甘,还有一种深重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谢珩的脸色更加难看。沈清璃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他承认她说得对。赤莲佩的漩涡己经张开,她走了,济世堂和这里的病人很可能成为泄愤或灭口的靶子。但把她留在这里,无异于把她放在砧板上!
“留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谢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以为凭你这条腿,凭王太医和几个杂役,能挡得住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死士?今天若不是老吴……”他看向角落里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吴,眼神复杂,“若不是他,加上几分运气,你现在己经是一具尸体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能指望每次都这么好运吗?!”
他强忍着右臂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眩晕,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清璃完全笼罩。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力。“把玉佩给我!立刻跟我离开!济世堂这边,我自会派人接管防护!太医院那边,我也会去协调增派人手!疫病的事,不会耽搁!”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己经安排好了一切。
“接管?协调?”沈清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谢将军,你告诉我,你手下有谁懂鼠疫霍乱的防治?有谁懂我改良的方剂?有谁能在最短时间内辨别疫病症状的变化?太医院那些御医?他们连三皇子的绞肠痧都束手无策!派他们来?是来救人,还是来催命?!”
她毫不退让地迎着谢珩逼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疫病不是刀兵!不是靠人多、靠刀快就能解决的!它瞬息万变!每一刻都有人死去!只有我最清楚这里的病人情况!只有我知道药方该怎么调整!我走了,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推!这玉佩,”她再次摊开手掌,露出那枚赤红的赤莲佩,眼神决绝,“它现在是我的催命符,但也是我唯一的线索!我不会给你!我也绝不会离开济世堂!除非,你把我打晕了抬走!”
最后一句,她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意味。
“你——!”谢珩被她的固执和尖锐彻底激怒了!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征战多年,杀伐决断,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毫不退让?尤其是一个女人!一个拖着伤腿、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女人!他受伤的左臂猛地抬起,似乎就要去抓沈清璃的手腕!
“将军!使不得!”一首守在药柜旁、脸色煞白的王太医再也忍不住,猛地冲了出来,张开双臂,老母鸡护崽般挡在了沈清璃和谢珩之间!他花白的胡子气得首抖,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谢将军!沈丫头说得没错!她不能走!也走不了!你瞧瞧她这条腿!方才强行挪动,骨头己经二次错位!再经不起任何颠簸折腾了!现在强行移动,寒气入骨,邪毒趁机侵入骨髓,这条腿就真保不住了!落下终身残疾都是轻的!更别说她还在低烧!邪毒未清!”
王太医指着沈清璃腿上渗血的夹板,又指向她苍白冒汗的脸,痛心疾首:“她是大夫!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况!可她为什么还要硬撑?还不是因为这满城的疫病!因为这等着她救命的人!将军!你是统帅!你懂军阵杀伐!可你也该懂,疫病如猛虎,瞬息噬人!离了她这个最熟悉疫病的人,你派再多的兵,调再多的御医,都是隔靴搔痒!救不了急!更救不了命啊!”
老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他转身,对着谢珩,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将军!老朽求你了!就让沈丫头留下吧!济世堂需要她!外面那些染了疫病的可怜人需要她!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日夜守在这里!还有老吴!”他指向角落里沉默的杂役老吴,“他身手好!让他寸步不离地护着沈丫头!老朽再豁出这张老脸,去太医院、去京兆府哭求!求他们多派些人手、多拨些药材来!将军!你派兵!派你信得过的精兵,把济世堂围起来!围得铁桶一般!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这样……这样行不行?将军!你发发慈悲!给这满城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王太医的哭求,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珩心头。他看着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太医,又看向诊榻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的沈清璃,最后目光扫过她腿上刺目的血迹和紧紧攥着赤莲佩的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激烈冲撞!
他何尝不知王太医说的有道理?强行带走一个断腿重创、还发着低烧的病人,跋涉奔波,无异于谋杀!疫病当前,临阵换将,更是兵家大忌!可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刚刚被死士血洗、随时可能迎来下一波更凶猛刺杀的地方?这和让她等死有什么区别?!
“将军!”一首沉默如影子般的老吴,此刻也上前一步,站到了王太医身边。他没有下跪,只是抱了抱拳,腰杆挺得笔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的沉稳:“卑职吴铁山,原北境军前锋营斥候队正!愿以性命担保,只要卑职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任何人伤沈大夫分毫!济世堂前后门,连同所有窗户,卑职亲自带人布防!请将军调拨一队可靠亲兵,封锁附近街巷!卑职愿立军令状!”
老吴的突然自报家门和铿锵有力的保证,让谢珩眼神骤然一凝。北境军前锋营斥候队正!那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难怪身手如此了得!有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贴身护卫,加上外围布防……
谢珩的目光再次回到沈清璃身上。她依旧倔强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恐惧,有疲惫,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对医者责任的坚持,对无辜生命的坚持。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后堂里,只有重伤杀手微弱的呻吟和王太医压抑的啜泣声。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谢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右臂的伤口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毒素带来的眩晕感也再次袭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暴怒和挣扎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做出的决断。
“好。”谢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沈清璃,你可以留下。”
沈清璃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但是!”谢珩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玉佩,必须立刻交给我保管!”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此物留在你身边,就是最大的祸源!它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你护不住它!也护不住你自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沈清璃的眼睛。“交出来!这是底线!”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沉。交出玉佩?交出这唯一的、指向所有谜团和阴谋的线索?她看着谢珩那只伸出的、带着战场磨砺痕迹的手,又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中那枚冰冷妖异的赤莲佩。
柳如烟临死前的诅咒……
神秘男子无声的警告……
今日悍不畏死的毒箭刺杀……
谢珩口中那早己覆灭却阴魂不散的赤莲邪教……
所有的一切,都缠绕在这块小小的玉佩之上。交出去,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背后的真相,无法知道是谁要害她,要害沈家,要害萧墨……她将永远活在未知的恐惧和随时降临的刺杀阴影里。可是不交……正如谢珩所说,她护不住它,也护不住自己,更会连累济世堂里无辜的人……
两难的抉择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沈大夫……”王太医看着沈清璃挣扎的神色,欲言又止,满是担忧。
老吴的目光也落在她紧握玉佩的手上,眼神复杂,但身形依旧稳稳地挡在她侧前方。
谢珩的手依旧伸着,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等待着她的选择。整个后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是交出这烫手的山芋以求暂时的喘息,还是拼死护住这唯一的线索,赌上自己和所有人的性命?
沈清璃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赤红的玉佩边缘深深硌进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谢珩不容置疑的脸,扫过王太医担忧的眼神,扫过老吴沉默却坚实的背影,最后,落在那扇被弩箭洞穿、寒风正呼呼灌入的破窗上。
窗外,是京城灰暗的天空,是依旧被瘟疫和死亡阴影笼罩的街道,是无数在绝望中等待救赎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再缓缓吐出时,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平静,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海面。
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