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后山坡上缓慢移动的羊群,枯燥而沉重地向前流淌。银凤早己习惯了天不亮就起床,拿起那根被奶奶和自己手心磨得越发光滑的放羊鞭,打开羊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几只山羊早己熟悉了她的气息,咩咩叫着,簇拥着她,踏着晨露,走向那片熟悉的山坡。
她瘦小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单薄。放羊、割草、回家做饭、照料屋前屋后那点蔫巴巴的菜地、督促友凤写作业……这些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像一颗被强行摁进泥土里的种子,在贫瘠的现实中,沉默地、顽强地汲取着活下去的养分。奶奶走了,大姐也走了,她是友凤唯一的依靠。这份责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支撑她脊梁的唯一支柱。
然而,平静是脆弱的,尤其是在失去庇护的孤雏身上。
这天下午,阳光有些毒辣。银凤坐在山坡一块背阴的大石头上,看着羊群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友凤在学校还没回来,难得的片刻宁静。连日来的操劳让她眼皮有些发沉,不知不觉竟靠着石头打了个盹。
等她猛地惊醒,心道不好!抬眼望去,几只贪嘴的山羊不知何时溜下了山坡,钻进了紧邻山坡下方王老歪家的玉米地!那片玉米刚抽穗不久,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招展,此刻却被几只山羊啃得一片狼藉,好几棵被踩倒,嫩穗也被啃掉了大半!
银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煞白。她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挥舞着鞭子,惊慌失措地想把羊赶出来。“咩!回来!快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是晚了。
王老歪扛着锄头,骂骂咧咧地从地那头走了过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小气刻薄,又爱占便宜。看着自家被糟蹋的玉米地,他三角眼一瞪,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好你个死丫头片子!”王老歪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指着银凤的鼻子就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眼瞎了还是腿瘸了?放个羊都放不好!把老子的玉米糟蹋成这样!这可是老子新买的高价种子!指望它卖钱娶媳妇的!全让你这扫把星给祸害了!”
银凤被骂得抬不起头,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理亏,强忍着恐惧和委屈,低着头,小声嗫嚅道:“王……王叔,对不起,是我的错。羊……羊吃了多少,我……我赔你钱。”
“赔钱?”王老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更加尖利刻薄,“赔?你拿什么赔?就靠你放这几只瘦羊?还是靠你那个跑得没影的爹?或者靠你那个埋土里的死鬼奶奶?”他故意提到奶奶,像一把尖刀狠狠捅在银凤心上。
银凤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她可以忍受辱骂自己,但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奶奶!奶奶用命守护她们,死后还要被人这样轻贱?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双手紧紧攥着鞭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她还是强压着怒火,声音带着颤抖:“王叔,是我没看好羊,我认。你说……要赔多少?”
“多少?”王老歪三角眼滴溜溜一转,扫视着那片狼藉,心里飞快打着算盘,“哼!这一片少说也毁了二三十棵!一棵玉米就算你五块钱!还有踩坏的,精神损失费……少说也得赔我两百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狮子大开口,纯粹是欺负银凤年纪小、家里没人撑腰。
两百块!银凤倒吸一口凉气。这对她来说简首是天文数字!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她偷偷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钱,也不过十几块藏在奶奶留下的一个破罐子里,那是预备给友凤买练习本的!
“王叔……这……这也太多了……”银凤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我……我没那么多钱……能不能……能不能少点?或者……我帮你家干几天活抵债?”
“干活?”王老歪嗤笑一声,眼神更加鄙夷,“就你这豆芽菜身板,能干啥活?别把老子家地再给糟蹋了!少废话!要么现在赔钱!要么……”他眼神不怀好意地在银凤身上扫了扫,“嘿嘿,把你家那几只羊抵给我也行!我看那两只半大的羊羔子就值这个价!”
要抢她的羊?!银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这几只羊是家里仅有的活物,是奶奶留下的,是大姐临走时交代她要好好养的“财产”,更是她和友凤未来一点点微薄的指望!没了羊,她们吃什么?拿什么换盐巴灯油?
“不行!羊不能给你!”银凤几乎是尖叫出来,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剧烈颤抖着。
“不给?”王老歪脸一沉,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离他最近的一只小羊羔,“由不得你!不给钱就拿羊抵债!天经地义!”
就在他那双粗糙肮脏的手快要碰到小羊羔的瞬间,积压在银凤心底数月的所有委屈、愤怒、屈辱、对奶奶的思念、对父亲和大姐的怨恨、对生活无望的绝望……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滚开!别碰我的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母狼的嚎叫,猛地从银凤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挥舞起手中那根磨得光滑的放羊鞭!
“啪!”
鞭梢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王老歪伸出的手臂上!
“哎呦!”王老歪猝不及防,痛叫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手臂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痕。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平时低眉顺眼、任人揉捏的小丫头,此刻竟像换了个人!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疲惫的大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你……你敢打人?反了你了!小畜生!”王老歪又惊又怒,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向银凤,“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跟你那死鬼奶奶一样没出息!活该男人跑了!活该死在屋里没人管!生一堆赔钱货……”
“不许骂我奶奶!!” 银凤彻底疯了!王老歪的辱骂像滚油浇在她心头的烈火上!奶奶是她心底最神圣、最不容亵渎的存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完全不顾及后果,挥舞着鞭子,不管不顾地朝着王老歪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一边抽,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嘶吼,把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全部倾泻出来:
“你才是畜生!你欺负人!我奶奶是最好的人!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凭什么骂她!凭什么抢我的羊!我跟你拼了!拼了——!”
鞭影翻飞,银凤瘦小的身影在愤怒的驱动下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和力量。王老歪没想到这小丫头真敢拼命,一时竟被打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手臂、脸上又挨了几下,火辣辣地疼。他气急败坏,一边躲闪一边更加恶毒地咒骂,试图去夺鞭子。
山坡上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干活的村民。几个扛着锄头的、提着篮子的村民围了过来,看着这令人震惊的一幕:平时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银凤,此刻状若疯癫,追打着村里有名的混子王老歪,哭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哎呦,这丫头疯了?”
“王老歪又欺负人家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吧?”
“看把银凤逼成啥样了……”
“造孽啊……”
议论声纷纷响起,有惊讶,有同情,也有对王老歪的不满,但没有人真正上前阻止。在农村,这种事,尤其是涉及王老歪这种混人,大家多是看热闹,不愿轻易惹麻烦上身。
王老歪被众人看着,更觉丢脸,他瞅准银凤力竭的一个空档,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鞭梢,用力一拽!银凤毕竟力气小,鞭子脱手,人也因为惯性踉跄着摔倒在地。
“小贱!反了你了!”王老歪气喘吁吁,脸上带着鞭痕,恼羞成怒地指着趴在地上的银凤,“敢打老子?行!这羊老子今天非牵走不可!还有,医药费、精神损失费、玉米钱,加起来五百块!少一分,老子就去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地上浑身沾满泥土、剧烈喘息、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怒火的银凤,转身就去抓那几只受惊的山羊。
银凤趴在地上,冰冷的泥土贴着她的脸颊。刚才爆发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浑身脱力的颤抖和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她看着王老歪粗暴地拽着她视若珍宝的羊,看着周围村民或同情或漠然的眼神,听着王老歪那敲骨吸髓般的勒索……
五百块?还要抢走她的羊?
奶奶,我该怎么办?大姐,你在哪里?友凤放学回来,看到羊没了,她该多害怕……
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刚才燃烧的怒火熄灭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绝望。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眼泪混合着泥土,在她脏污的小脸上肆意流淌。
王老歪己经粗暴地拴好了几只羊,骂骂咧咧地牵着它们,在村民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只留下银凤一个人,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趴在狼藉的玉米地边,趴在奶奶曾经辛苦劳作过的土地上。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却照不进银凤冰冷绝望的心底。羊没了,五百块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她该怎么办?拿什么去赔?拿什么养活友凤?拿什么……活下去?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悄悄缠上了她冰冷绝望的心——大姐!对,大姐在浙江!大姐在打工!她一定有办法!她必须给大姐打电话!这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了!
银凤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泥土和狼狈,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朝着村里唯一有小卖部公用电话的方向跑去。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绝望和对那渺茫希望的疯狂追逐。她不知道大姐的电话号码,但小卖部的老张叔可能知道,父亲上次寄钱回来留过地址!她要打电话!求大姐救救她们!救救这个即将彻底崩塌的家!友凤还在等她回去,她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