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晕染了整个村庄。银凤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熟悉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着烧红的炭火。身上的泥土混合着冷汗,粘腻冰冷。王老歪刻毒的咒骂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那五百块钱的“巨债”和羊被抢走的绝望画面,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夹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只有一个念头:大姐!找大姐!大姐在浙江打工!她一定有办法!她必须救救她们!
村口那间破旧的小卖部,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像黑暗中的唯一灯塔。银凤几乎是扑到那扇熟悉的、糊着过期广告的玻璃门前,用力推开。
“哐当!” 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正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老张叔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到门口站着的银凤时,更是惊得差点从破藤椅上跳起来。
眼前的银凤,头发散乱,沾满草屑和泥土,脸上泪痕斑驳混合着污迹,嘴角似乎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可能是摔倒时磕碰的)。单薄的旧衣服被扯破了口子,沾满了泥土。那双总是带着隐忍和疲惫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急切。
“银……银凤丫头?你这是咋了?跟人打架了?”老张叔惊疑不定地问,急忙从柜台后绕出来。
“张……张叔!”银凤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哭腔,“电话!求求你!我要打电话!给我大姐打电话!求你了!快!”她冲到柜台前,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玻璃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老张叔看着银凤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田家的事,他多少知道。这丫头,准是又被人欺负狠了。“别急,别急丫头,慢慢说。给你大姐打?你知道号码不?”
“号码……号码……”银凤愣了一下,眼神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占据。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大姐在浙江的具体地址和电话!她只知道父亲上次寄钱回来,信封上有地址!她猛地抓住老张叔的袖子,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地址!我爸寄钱的地址!张叔,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求你了!告诉我地址!我要给大姐打电话!求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哭求,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无助,看得老张叔心头发酸。
“唉……造孽啊……”老张叔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泪光。他当然记得。田有根上次寄钱回来,信封上的地址还是他帮忙念给银凤听的,汇款单也是他帮着填写的。他转身,颤巍巍地在柜台下那个塞满杂物的抽屉里翻找起来,嘴里念叨着:“别急,丫头,别急,叔给你找找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对银凤来说都是煎熬。她死死盯着老张叔翻找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王老歪狰狞的脸、被牵走的山羊、五百块的巨额债务、友凤放学回来找不到她的惊慌……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尖叫。
终于,老张叔从一堆旧报纸和单据底下,抽出了一个揉得发皱的信封。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浙江某个工业区的地址和一个座机号码——那是田有根打工的工地传达室的电话。
“给,丫头,是这个吧?”老张叔把信封递过去,声音带着不忍。
银凤像抢一样夺过信封,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她死死盯着那串陌生的数字,仿佛那是能救命的灵丹妙药。她猛地抬起头,带着哭腔急切地哀求:“张叔,电话!快!打这个电话!求你了!我……我以后一定还你电话费!砸锅卖铁也还!”
老张叔看着她那副样子,哪里还顾得上电话费。他连忙点头,拿起柜台上的老式电话机:“打打打!现在就打!别急啊丫头,你稳着点,别吓着你姐。”
他拨通了那个浙江的长途区号,然后按照信封上的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每按一下,都伴随着银凤心脏的一次狂跳。嘟嘟的等待音响起,在寂静的小卖部里显得格外漫长刺耳。
银凤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嘴唇无声地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仿佛要将它看穿。她全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待音还在继续。
“没人接?”老张叔皱起眉头,又拨了一遍,还是漫长的忙音。
“不!不会的!再打!张叔!求你再打一遍!”银凤的声音带着哭喊,绝望如同冰水浇头。
老张叔叹了口气,又拨了第三遍。这一次,等待音只响了几声,终于,那边传来一个带着浓重当地口音、极不耐烦的男声:“喂?找谁啊?这里是工地传达室!”
通了!
银凤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一把抢过老张叔手中的话筒,动作快得像闪电,双手因为激动和紧张抖得几乎握不住话筒,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撕裂般的哭腔:
“喂!喂!我找田金凤!我找田金凤!我是她妹妹!我是银凤!快!快让她接电话!求求你了!快!” 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没好气地说:“田金凤?哪个田金凤?不认识!我们这没这个人!打错了!” 说完,不等银凤再开口,“啪”地一声,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在话筒里无情地回响。
“嘟……嘟……嘟……”
那冰冷的忙音,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了银凤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喂?喂!喂——!!” 银凤对着话筒疯狂地嘶喊,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别挂!别挂啊!求求你!我找田金凤!我大姐!求求你……” 她徒劳地对着己经断线的电话哭喊,绝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身体因为巨大的打击而摇摇欲坠。
“丫头!丫头!”老张叔赶紧扶住她,看着银凤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空洞绝望的眼神,心疼得首叹气,“别急别急,可能是打错了地方,或者你大姐……换地方了?咱再想想办法?啊?”
“打错了?换地方了?”银凤喃喃自语,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刚才燃起的唯一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忙音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她以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却发现抓住的只是一把寒冰,刺骨锥心。
大姐……联系不上了。唯一的希望……断了。
这个认知,比王老歪的欺辱、比五百块的债务、比被抢走的羊,更让她感到灭顶的绝望!她最后的依靠,唯一的指望,就这么轻易地、无情地消失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猛地从银凤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彻底碾碎的虾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不再是刚才的急切哭求,而是失去了所有希望、被彻底打入深渊的、纯粹的、绝望的悲恸!
“大姐……大姐你在哪儿啊……羊没了……他们要五百块……我怎么办啊……友凤怎么办啊……奶奶……奶奶……”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流淌。她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要把这几个月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无助和对亲人刻骨的思念,全部倾泻在这绝望的哭声中。
老张叔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孩,浑浊的老泪也忍不住滚落下来。他蹲下身,想扶起银凤,却被她巨大的悲恸和绝望的抗拒推开。他只能一遍遍地、无力地重复着:“好孩子,别哭了……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看着呢……”
小卖部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银凤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回荡,穿透薄薄的门板,飘散在沉沉的夜色里。这哭声,是失去所有庇护的孤雏对命运最凄厉的控诉,是连接着千里之外另一颗同样在寒夜里挣扎的心灵的、断线的悲鸣。
她不知道,就在这同一片夜幕下,千里之外的浙江。金凤正蜷缩在工厂门卫室那个堆满杂物的冰冷小隔间里,刚刚结束一天非人的劳作,身体疲惫得如同散了架。她脸上被王大美打出的青紫还未消退,嘴角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正小心翼翼地数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是她藏在鞋垫里、父亲和王大美搜身时没发现的最后一点积蓄,总共三十七块六毛。她盘算着,明天要找个借口出来,去邮局给银凤和友凤寄信,告诉她们自己换了地方,让她们千万别担心,钱……钱她会想办法……
她拿出那个奶奶留下的小布包,着里面几粒干瘪的野果核,冰凉粗糙的触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望着窗外工业区灰蒙蒙的夜空,心里默默念着:银凤,友凤,你们还好吗?一定要好好的,等姐……
姐妹俩的心,在这无边的黑夜和冰冷的现实中,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相连,却又被残酷的命运狠狠撕裂。一个在故乡的土地上绝望痛哭,一个在异乡的角落里咬牙硬撑。她们各自飘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命运的狂风中挣扎,却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落脚的方寸之地,更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