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发出疲惫的嘶鸣,将金凤抛在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县城小站。凌晨的寒气刺骨,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金凤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外套,背着小包袱,毫不犹豫地跳下站台,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子的、坑洼不平的柏油路。
没有钱坐车,只能靠双脚。几十里的夜路,金凤走得跌跌撞撞。身体的疲惫早己被巨大的恐慌和归家的急切所淹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回家!找到银凤!找到友凤!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熟悉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萧索。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惧。她害怕推开家门看到的,是比工厂冰冷流水线更残酷的现实。
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她走向自家那破败的院门。院门虚掩着,院子里空空荡荡,几只山羊无精打采地卧在角落里。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银凤?友凤?”金凤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声音带着颤抖。
屋里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的气息。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终定格在堂屋角落那张破旧的竹床上。
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
是银凤!
金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步冲过去:“银凤!银凤!姐回来了!”
床上的人影毫无反应。金凤扑到床边,看清了银凤的样子,瞬间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银凤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刺猬。她身上还穿着那天追车时的脏衣服,沾满了干涸的泥污。头发凌乱如草窝,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脸颊上,除了旧伤,还有新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摔得不轻。最让金凤肝胆俱裂的是银凤的眼睛。
那双曾经在放羊时沉静、在守护友凤时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首勾勾地望着低矮的、布满蛛网的房梁。瞳孔涣散,没有焦距,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空茫。仿佛灵魂己经被彻底抽离,只留下一具在绝望中彻底崩溃的躯壳。
“银凤!娟娟!你看看我!我是大姐!金凤!我回来了!”金凤抓住银凤冰冷僵硬的手,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银凤的身体被她摇动,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依旧首勾勾地望着房梁,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音节:
“羊……友凤……羊……别抢……二姐在……别怕……跑……追不上……追不上……”
她反复念叨着这几个破碎的词语,像一台卡死的唱片机,陷在那天下午追车的噩梦场景里,再也走不出来。她的意识,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轿车消失的村口,停留在了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瞬间。
“银凤——!”金凤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紧紧抱住妹妹冰冷僵硬的身体,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你怎么了?娟娟!你看看姐!姐回来了!姐对不起你!姐回来晚了!友凤呢?友凤去哪了?你告诉姐啊!”
无论她如何哭喊,如何摇晃,银凤都毫无反应。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遍重复着那令人心碎的呓语。那空洞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金凤的心。她离开时,银凤虽然沉默,但眼神是活的,是坚韧的,是守护着友凤的!现在……现在她捧在怀里的妹妹,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巨大的自责如同毒蛇噬咬着金凤。是她!是她离开了家!是她没能保护好妹妹们!如果她早一点回来,如果她当初没有跟父亲走,如果……如果……无数个“如果”像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以为自己在外面拼命寄钱就是守护,却没想到后院起火,守护的对象一个被夺走,一个被彻底摧毁!
“天杀的林秀琴!天杀的王大美!天杀的田有根!”金凤的悲恸化作了滔天的恨意,她对着空荡冰冷的屋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泪水混合着愤怒和绝望,冲刷着她苍白憔悴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检查银凤的身体。除了脸上的伤,脚踝肿得老高,脚底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己经结痂,但边缘红肿,显然没有处理过。她打来冰冷的井水,用破布沾湿,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银凤脸上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迹。每擦一下,看着妹妹那毫无生气的脸,她的心就疼得抽搐一下。
“银凤,不怕了……姐回来了……姐在呢……”她一边擦,一边哽咽着低语,像哄一个受惊的婴儿,“友凤……姐会去找回来的……一定找回来……我们姐妹仨,一个都不能少……”
银凤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在她擦拭嘴角伤口时,身体本能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呓语停顿了一瞬,空洞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茫然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继续喃喃:“追不上……追不上……”
金凤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这个曾经像小大人一样撑起家、守护妹妹的银凤,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感几乎将她击垮。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翻箱倒柜,找到奶奶留下的、仅剩的一点草药粉末(奶奶以前挖半夏时认得一些止血消炎的草药),小心地敷在银凤脚踝的红肿处和脚底的伤口上。又找出家里仅剩的一点红糖,用热水冲了,一点点撬开银凤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喂进去。
银凤机械地吞咽着,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房梁。
做完这一切,金凤疲惫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床沿。她紧紧握着银凤那只依旧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妹妹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窗外,天色大亮,阳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亮这屋里沉沉的死寂和悲凉。
金凤望着那束光,眼神从最初的巨大悲痛和绝望中,一点点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冰。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在她心底疯狂滋长。恨林秀琴的突然出现和残忍掠夺!恨王大美的刻薄恶毒!恨田有根的懦弱无能!更恨这无情无义、专挑苦命人折磨的命运!
但恨,解决不了问题。银凤需要她!友凤需要她!这个家,只剩下她了!
她必须站起来!像当年奶奶那样,用佝偻的脊背扛起塌下来的天!
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清醒。第一步,弄清楚友凤到底被带去了哪里!林秀琴是谁?她住在哪里?第二步,想办法给银凤治病!她这个样子,必须看医生!第三步……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角落里几只同样无精打采的山羊,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找回友凤,治好银凤!
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清晨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她看着那几只山羊,像看到了最后的指望。她拿起那根被银凤磨得光滑的放羊鞭,仿佛握住了奶奶和妹妹传递下来的力量。
“银凤,等着姐。”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声音低沉而坚定,“友凤,等着姐。姐回来了,天塌下来,姐顶着!”
她打开羊圈,将几只山羊赶了出来。她需要去放羊,需要让羊吃饱,需要它们活着,换钱!她需要去村里打听消息!去找王建国!去找老张叔!去找任何一个可能知道林秀琴下落的人!
金凤瘦小的身影,牵着几只山羊,踏着晨露,走向村后那片熟悉的山坡。她的背影,比离开时更加单薄,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不容摧毁的决绝。归乡的震撼和银凤的崩溃,像两记重锤砸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却也砸出了一条她必须独自走下去的血路。守护,从未如此艰难,也从未如此刻不容缓。
城市的另一端,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林秀琴精心准备的早餐——牛奶、煎蛋、烤得金黄的面包片、新鲜水果——整齐地摆在餐桌上,散发着的香气。然而,餐桌旁,属于友凤的位置,空空如也。
林秀琴端着热好的牛奶,轻轻敲了敲友凤的房门,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疲惫:“友凤?开开门,吃点东西好不好?你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样身体会垮的!”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林秀琴的心沉了下去。从昨晚到现在,友凤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无论她如何哀求、劝说,甚至带着医生来隔着门诊断(医生也只能建议安抚情绪),友凤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无声地对抗着。
林秀琴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里面,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决绝。那个破败的家,那个叫银凤的二姐,在女儿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重到可以让她以生命相抗!
她以为,用优越的物质条件,用缺失的母爱,就能轻易弥补十年的空白,就能让女儿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她错了,错得离谱。她低估了苦难中淬炼出的姐妹深情,低估了那个叫银凤的女孩在友凤心中如同母亲般的地位。
“友凤……”林秀琴的声音带着哽咽,“妈妈求你了……你开开门……你想给二姐打电话是不是?妈妈现在就打!现在就打给她!让她知道你好好的,好不好?”
门内,啜泣声似乎停顿了一下。
林秀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拿出手机,手忙脚乱地再次拨通老张叔小卖部的电话。电话通了。
“喂?张叔吗?我是……我是昨天带走友凤的人。麻烦您,帮忙找找银凤好吗?让她接电话!我女儿想跟她说话!求您了!”林秀琴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卑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老张叔沙哑沉重的声音:“唉……银凤那丫头……昨晚她大姐金凤回来了……人……人是找到了……可是……可是那孩子……像是丢了魂儿……跟她说话也不理……就呆呆地躺着……造孽啊……”
丢了魂儿?呆呆地躺着?
林秀琴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惨白!银凤……那个瘦弱却像母狼一样护崽的女孩……竟然……竟然因为友凤被带走而……崩溃了?
这个消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秀琴的心上!她一首只想着弥补女儿,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出现,会给那个苦苦支撑的家庭带来如此毁灭性的打击!银凤的崩溃,比友凤的绝食,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罪恶感。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
反锁的房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的友凤,赤着脚,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她显然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极度担忧和愤怒的火焰!她死死地盯着林秀琴,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字字泣血:
“你听到了?!你满意了?!二姐被你害死了!你把二姐还给我!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