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巨轮碾过鬼谷的黑暗,也悄然推动着人间的季节流转。
阳春三月,江南越州。
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节。冬日的肃杀早己褪尽,和煦的暖风带着水汽的和花草的芬芳,温柔地拂过白墙黛瓦,穿过柳浪闻莺。
运河穿城而过,碧波荡漾,画舫轻移,橹声欸乃。两岸粉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间或有几树桃花、几丛杏花探出墙头,开得如火如荼,花瓣随风飘落,如雨如雪,点缀着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也落满了游人的肩头。
“落花时节又逢君……”这诗句里蕴含的复杂情愫,此刻在越州明媚的春光里,似乎只余下了纯粹的、生机盎然的“逢春”之喜。
越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临水而建,雕梁画栋,此刻正是生意最兴隆的午市时分。
二楼临窗的雅座,视野极佳,能将楼下熙熙攘攘的街景和波光粼粼的运河尽收眼底。
一袭白衣胜雪的公子,正悠然独坐于此。
他身姿挺拔,仪态闲雅,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鬓角,更添几分风流韵致。
脱去了鬼谷那身象征血腥与煞气的红装,洗尽了满身的阴鸷鬼气,此刻的他,宛如一块被精心雕琢、温润内敛的上好羊脂美玉。眉目如画,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健康的淡绯,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即便不笑也自带三分温柔。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游戏人间的慵懒笑意,让人见之忘俗。
温客行——或者说,此刻该称他为“温大善人”——手执一只素雅的青瓷酒杯,指尖莹白如玉。
他并未急于饮酒,只是举杯至唇边,目光悠悠然地投向窗外喧嚣的人间烟火。
楼下叫卖声、嬉笑声、船夫号子声、丝竹管弦声……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乐章。
他看着那些为生活奔波、或为春色沉醉的芸芸众生,眼神平静,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如同云端的神祇俯瞰凡尘。
轻啜一口杯中清冽的酒液,醇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江南春水的甘洌。他姿态闲适,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公子的矜贵与从容,端得是自在风流,引得邻桌几位女客频频侧目,面泛红霞。
“主人主人!你看那个人!他躺在桥墩子底下干什么呀?晒太阳吗?可是那里好脏哦!”一个清脆活泼、带着浓浓好奇的女声打破了这份慵懒的宁静。
顾湘换下了鬼谷的劲装,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簪着几朵新鲜的绒花,活脱脱一个初入繁华人间、对一切都充满惊奇的小姑娘。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指着运河石桥下阴影处一个蜷缩的身影,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疑惑。
温客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古老的石桥桥墩下,阴影浓重,地面潮湿。一个穿着破旧灰布衣裳、头发蓬乱、脸上沾满污垢的“乞丐”,正以一种极其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慵懒的姿态,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摊开西肢,仰面朝着天空。
三月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下来,虽然被桥身遮挡了大半,但仍有几缕金光顽皮地跳跃在那人乱糟糟的头发和脏污的脸上。
他就那样坦然地躺在尘土里,闭着眼睛,仿佛周遭的喧嚣、行人的侧目、甚至桥墩的冰冷潮湿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享受阳光。
温客行的目光在那“乞丐”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了那人摊开的、骨节分明却布满污垢的手,看到了他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也依旧隐含力量的肩背线条,看到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那隐藏在乱发和污垢之下、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种近乎孤狼般的落拓不羁与……疲惫。
温客行唇角轻轻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酒楼的喧闹,带着一种特有的、低沉稳重的磁性,吐字清晰而舒缓,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心弦:
“他啊……是在晒太阳。”
晒太阳?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桥墩下那“乞丐”的耳中,却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周子舒——或者说,此刻顶着“周絮”身份的落魄乞丐——确实是在晒太阳。
用这江南温暖的阳光,来稍稍驱散一点骨髓深处那七窍三秋钉带来的、蚀骨钻心的阴寒与剧痛。
他本以为在这人潮汹涌、各自奔忙的闹市桥洞下,自己这具“肮脏”的皮囊和怪异的举动,只会引来鄙夷、驱赶或是彻底的忽视。他早己习惯了这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
却万万没想到,在这嘈杂的人海之中,竟会有人一眼看穿他这看似荒诞行为下的本质,并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地道出。
是巧合?还是……知己?
周子舒心中微动,一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悄然升起。他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探究,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微微抬起了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在酒楼二楼敞开的轩窗后,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微微俯身,含笑望着桥下的他。
阳光勾勒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轮廓,墨发白衣,气质清雅出尘,如同谪仙误入凡尘。他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三分慵懒,三分玩味,三分洞悉,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仿佛看透了这世间的所有虚妄,却又带着一种游戏人间的洒脱。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周子舒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一紧!
一股陌生的、带着点麻痒的悸动感,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窜遍全身。那感觉来得迅猛而突兀,让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是疼痛的缓解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几乎是出于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一种顶级杀手对过于强烈刺激的本能回避——周子舒猛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垂下头,将脸埋入更深的阴影和乱发之中。
他佯装不适地咳嗽了几声,用破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动作粗鲁,掩饰着那一瞬间的失态。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影子,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不容拒绝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唇角含笑,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星河沉坠。
尤其是那通身的气度,温润如玉,清雅如竹,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游离于世外的疏离与神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句早己烂熟于心的诗句,此刻却无比鲜活地跳了出来,完美地契合了那道身影。
周子舒靠在冰冷的桥墩上,闭着眼,试图平复那莫名紊乱的心跳。桥下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但刚才那一眼带来的光亮,却顽固地停留在他紧闭的眼睑之后,挥之不去。
一种极其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念头悄然滋生:这江南的春光,似乎……也并非全然的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