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丑时界限如同断头铡刀般沉沉压落、谷外众鬼早己按捺不住嗜血的本能,焦躁地磨砺着爪牙与利齿,只待时辰一到便如饿狼扑食般冲入谷中、大快朵颐的喧闹巅峰时刻——
幽深得如同巨兽贪婪咽喉的谷口甬道深处,那片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里,终于,有了动静。
那不是胜利者昂首阔步的凯旋,亦非幸存者劫后余生的狂喜嘶吼。
一个瘦小得令人心尖发颤、仿佛随时会被谷口阴风吹散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非人的姿态,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从那凝固的黑暗中“蠕动”出来。
那动作,不像行走,更像是在粘稠的血浆与死亡的淤泥中,一寸寸地、用尽最后生命本能的“挤”与“挣”。
他走得极慢,慢得令人窒息。每一步抬起、落下,都伴随着身体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仿佛耗尽了骨髓里最后一丝气力。
瘦骨嶙峋的躯体被包裹在早己看不出原色、被无数层干涸与新鲜血浆反复浸透、凝结成僵硬板结硬壳的褴褛布片中,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狂风摧折后勉强挺立的枯草。
每一次脚掌落下,在那布满碎石与血污的地面上,都会清晰地烙印下一个小小的、由粘稠暗红血浆构成的脚印。那颜色深得发黑,粘腻得拉丝。
暗红色的温热液体,顺着他破烂衣襟的下摆,如同断了线的、沉重的血珠,连绵不绝地滴落,“嗒…嗒…”地敲击在死寂的地面上,在他身后,蜿蜒出一条细长、刺目、散发着浓郁腥甜气息的猩红轨迹。
那血,早己无法分辨来源。
是来自被他亲手送入地狱的对手?还是源自他自身那无数处绽裂翻卷、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
或许,两者早己交融,不分彼此。
他的一只小手,如同铁铸般,死死攥着一柄细长的短剑。那曾经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剑身,此刻被一层厚厚的、半凝固的暗褐色血痂完全包裹、糊满,显得沉重、污秽不堪,如同刚从腐尸堆里拔出的凶器。
剑尖无力地拖曳在地上,在碎石和凝固的血块间划过,发出断续而微弱的“刺啦…刺啦…”声,如同濒死者喉咙里最后漏出的、带着血沫的叹息,微弱却清晰地刺入每一个等待者的耳膜。
就在他几乎完全挤出黑暗甬道、彻底暴露在谷外那惨淡晦暗的天光下的瞬间——或许是几缕惨白的月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稀薄些许的瘴气,恰好落在他身上——谷外所有喧嚣、所有焦躁、所有贪婪的低语和哄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死寂。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谷口。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聚焦在这个刚刚“诞生”的、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小小身影上。
目光中混杂着赤裸裸的审视、毫不掩饰的贪婪、未能尽兴的失望,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于这种极致“纯粹”的惊异与本能忌惮。
赌输了的恶鬼从喉咙深处挤出含混、怨毒的咒骂,如同毒蛇吐信。
赌赢了的,脸上也并未有多少喜色,只是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他残破的身躯上逡巡、舔舐,仿佛屠夫在案板前掂量一块刚剥皮的鲜肉,盘算着哪块更嫩,哪块更肥美。
一首如同冰雕般沉默的温客行,他那双万年不化的寒冰眼眸,此刻也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聚焦在这个新生的“小鬼”身上。
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极其幽暗的东西,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寒淹没。
是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拖着残躯、从这片血沼中挣扎爬出的、面目全非的自己?
是看到了这永无止境的、吞噬童真与灵魂的鬼谷轮回中,又一个被扭曲、被异化、被打磨成杀戮工具的牺牲品?
抑或…仅仅是对这条以血肉为薪柴、以绝望为燃料的残酷规则本身,一次冰冷而彻底的确认与默然?
那男孩,似乎对谷外这骤然降临的死寂、对这无数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目光,毫无所觉。
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真空的、只有痛苦与行走的世界。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微微抬起了那张小小的脸。
脸上,早己失去了所有孩童应有的柔软与血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坟墓中掘出的陈年骨殖。
厚厚的血污——干涸的呈现暗褐色硬痂,新鲜的则泛着诡异的暗红光泽——如同最拙劣、最狰狞的面具,覆盖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些许苍白脆弱的皮肤底色。
然而,当他的脸抬起,真正暴露在众鬼视野中的那一刻,所有看清他面容的恶鬼,心头都不由自主地、猛地一悸!
是那双眼睛!
空洞!
绝对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殆尽的无尽空洞!
那里面,没有历经血战、最终存活下来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光芒;没有因亲手屠戮同类、沐浴鲜血而滋生的扭曲疯狂;甚至连最基础的、面对谷外这群恐怖存在的、生物本能的恐惧都荡然无存!
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虚无。
仿佛他的灵魂早己在谷内那炼狱般的厮杀中,被无数双无形的手彻底撕扯、绞碎、抽离,碾磨成了最细微的尘埃,消散在血色的空气里。
此刻支撑着这具残破躯壳移动的,只剩下被杀戮彻底烙印进骨髓的本能,以及那微弱到几乎熄灭、却依旧顽固燃烧着的、纯粹的求生欲望——如同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名为“小鬼”的人形凶器。
他的目光茫然地、毫无焦点地扫过谷外这群形态各异、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恶鬼,扫过端坐在巨大骨座上、如同魔神般的鬼主,扫过沉默如冰的温客行,扫过若有所思、眼神复杂的喜丧鬼…那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张面孔上停留,仿佛穿透了他们狰狞或冷漠的皮囊,穿透了这片被瘴气笼罩的山谷,最终停留在虚无的前方,投向一个无人知晓、同样被无边黑暗笼罩的、永恒的远方。
然后,他不再停顿。
仿佛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拖着那条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仍在不断滴落粘稠血珠的伤腿,一步,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继续向前挪动。
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踏在自己先前留下的、尚未干涸的血脚印上,仿佛在重复着一条早己注定的、通往毁灭的轨迹。
他走向鬼谷深处那比谷口甬道更加深邃、更加浓稠、更加无法想象的黑暗与残酷。
那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等待吞噬这新生的“小鬼”。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
他只是从“蛊瓮”这座血肉磨坊中,最终被筛选、被挤压、被强行塑造出来的,一件名为“小鬼”的、伤痕累累的、人形杀戮兵器。
谷口的风,骤然变得凄厉,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湿冷刺骨的瘴气,呜咽着、盘旋着吹过,卷起地上的血沫与尘土,仿佛在为这场“诞生”奏响哀乐。
温客行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石碑。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瘦小身影一点点融入鬼谷深处那片更加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之中。
他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无声无息地、又冻结得更加坚硬、更加厚重了一分。
那冰层之下,无人能窥见的深处,是否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抑或只是更深的漠然?
不远处,喜丧鬼那染着鲜红丹蔻的柔荑,正无意识地、轻轻着自己光洁的指甲。她艳丽的红唇微微抿起,那双慵懒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复杂难言的涟漪,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仿佛被风吹散的叹息,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端坐于骨座之上的鬼主,青铜面具下那两点幽绿色的磷火瞳光,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无人能从那冰冷的金属面具下,窥探到他此刻是感到一丝扭曲的满意?还是依旧如渊如狱般的、对一切的漠然?
或许,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齿轮被投入了那巨大的、名为“鬼谷”的毁灭机器之中。
新鬼己生,带着一身血腥与空洞。
旧鬼犹在,周身缠绕着更深的寒意与业火。
这吞噬血肉、扭曲灵魂、永无止境的鬼谷轮回,伴随着丑时界限的最终落下,又无声地、血淋淋地翻过了沉重而黑暗的一页。
而温客行心中那团名为复仇的、足以焚毁整个鬼谷乃至整个世界的业火,在这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中,无声地、却又无比猛烈地,燃烧着。
那火焰,冰冷而炽烈,映照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冰,仿佛要将这无边的黑暗,连同他自己,一同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