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日子像七侠镇门口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淌着。李太玄和怜星从武当山回来，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月。
医馆里，药香混着点新晒草药的土腥气。怜星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摊着刚收回来的忍冬藤，手指灵巧地摘着叶子，分门别类。她小腹的弧度己经很明显，动作却依旧轻盈利落，只是偶尔停下来，手会无意识地轻轻抚过那里。阳光透过窗棂，给她侧脸镀了层柔光，连那惯常的清冷都淡了几分。
李太玄则更懒了。他大半时间都瘫在院中那张宽大的竹榻上，手里捏着个空酒葫芦，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听着里面那点可怜的残酒哐当响。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看怜星干活。只有当王婶端着熬好的安胎药过来，他才慢吞吞坐起身，接过碗，也不嫌烫，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咂咂嘴，嫌弃地说一句：“王婶，下回少放二钱甘草，太甜，齁得慌。”
王婶总是笑着应下，转头又跟怜星嘀咕：“李神医这张嘴啊，比秤砣还刁。”
这天晌午，日头正好。李太玄刚指挥王婶把新收的高粱摊在院里晒着，准备过两天再酿一缸“闷倒驴”。怜星在廊下支了个小炉，用文火煨着一罐给李太玄补元气的参鸡汤，香气丝丝缕缕飘出来。
“冰疙瘩，”李太玄吸吸鼻子，懒洋洋地喊，“汤里再加两片茯苓呗？嘴里没味。”
怜星头也没抬，用竹筷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茯苓片，手腕一抖，精准地丢进翻滚的汤里：“再加就成茯苓汤了。爱喝不喝。”
李太玄嘿嘿一笑，正要再贫两句，医馆前堂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撞开了。
“李…李神医！救命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粗嗓门炸响，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李太玄眉头都没动一下，依旧瘫着。怜星放下竹筷，起身掀帘走了出去。
只见前堂里，石破天那张憨厚的脸此刻蜡黄蜡黄的，满头满脸的冷汗，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左手死死捂着胸口，右手紧紧抓着旁边一个清秀姑娘（阿绣）的胳膊，几乎站不稳。阿绣急得眼圈通红，用力搀着他。
“李神医！怜星姑娘！快看看我大哥！他突然就…就这样了！”阿绣声音发颤。
怜星快步上前，冰魄般的眸子扫过石破天痛苦扭曲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沉声道：“扶他坐下。”
李太玄这才慢悠悠地从竹榻上爬起来，趿拉着鞋晃进前堂。他走到石破天面前，没急着把脉，先凑近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嗅了嗅他呼出的气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手。”李太玄声音平淡。
石破天艰难地抬起捂着胸口的手。李太玄三根手指搭上去，指尖内力微吐，瞬间探入。
这一探，李太玄的眼神猛地一凝！
石破天体内的情况极其糟糕！一股磅礴却混乱无比的内力，如同脱缰的野马群，在他经脉里左冲右突，横冲首撞！这股内力…雄浑、刚猛、带着一种海潮般生生不息的意蕴，竟隐隐与他自身的太玄经内力有几分相似！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这股内力虽然强大，却像是…没驯服的！它缺乏太玄经那种圆融流转、生生不息的核心韵律，反而充满了野性的躁动和不受控的爆发力！就像一锅烧开了却忘了盖盖子的滚水，蒸汽狂暴地顶撞着锅壁，随时可能炸开！
更让李太玄心惊的是，这股内力正疯狂地冲击着石破天的心脉！每一次冲击，都让石破天痛不欲生，脸色又白一分。
“你练的什么功？”李太玄收回手，目光锐利如刀，首刺石破天眼底。
石破天疼得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利索：“就…就是岛上…石壁上的…功夫…”
“哪个岛？”李太玄追问。
“侠…侠客岛…”石破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侠客岛？李太玄心中一动。这名字他隐约听过，江湖传闻是个神秘所在，每十年派发“赏善罚恶令”，邀请武林高手赴岛喝腊八粥，参研绝世武功。但去的人，极少有回来的。
“石壁上的功夫？”李太玄眼神更沉，“说清楚！”
阿绣见石破天疼得说不出话，急忙接口：“李神医，大哥练的是侠客岛上刻在石洞里的一套武功。那功夫厉害是厉害，可…可大哥练了之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次发作得最厉害！”
石破天缓过一口气，忍着剧痛道：“是…是啊！岛上…好多石洞，每个洞里…都刻着…看不懂的图…和字。大伙儿…都在那儿…琢磨…练功…”
“练了就不想走了？”李太玄冷不丁问。
石破天和阿绣同时一愣。
“您…您怎么知道？”阿绣惊讶道，“岛上那些人，练功都练疯了似的，谁也不提回中原的事。我和大哥…要不是惦记着家里…也…”她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石破天也点头，眼神有些茫然：“是啊…练着练着…就觉得…那功夫…像有钩子…勾着人…放不下。脑子里…全是那些图…那些字…别的…啥也不想…”
“腊八粥呢？”李太玄又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粥，是不是有点特别？”
石破天眼睛猛地睁大：“对对对！李神医您神了！那粥…香！喝了浑身暖洋洋的，练功…好像…特别顺！脑子…也特别清楚！岛上…每年腊八…才给喝一次…”
李太玄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明白了。
什么绝世武功？什么参研武学？狗屁！
那侠客岛上的石壁武功，根本就是一套有巨大缺陷、甚至可能是故意留下破绽的功法！它强大，却狂暴难驯，极易走火入魔！而那所谓的“腊八粥”，根本不是什么滋补圣品，而是…药引！或者说，是“钩子”！
它用某种奇特的药力，暂时压制了功法的狂暴反噬，让练功者感受到虚假的“顺畅”和“清明”，如同饮鸩止渴！一旦离开那粥，或者像石破天这样，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强烈的思乡情绪）心神动摇，功法缺陷立刻爆发，反噬自身！
难怪那些武林高手去了就不想回来！不是不想，是离不开！离开了那每年一碗的“解药”，他们随时可能像石破天现在这样，被自己练的功活活折磨死！龙木二位岛主，哪里是请人研习武学？分明是在用武功和毒粥，圈养一群实力强大、却身不由己的…囚徒！
“好深的算计…”李太玄低声自语，眼中寒光一闪。这手段，比明刀明枪的厮杀更阴毒百倍！废人于无形，控人于掌心！
“李神医…我大哥他…”阿绣见李太玄沉默，急得快哭了。
李太玄回过神，看向痛苦不堪的石破天。他体内那股狂暴的内力还在肆虐，心脉岌岌可危。
“忍着点。”李太玄沉声道。他并指如剑，出手快如闪电！
噗！噗！噗！噗！
数根金针瞬间刺入石破天胸前几处大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嗡鸣。李太玄指尖凝聚精纯的太玄经内力，顺着金针渡入石破天体内。
这一次，他用的不再是引导梳理，而是…镇压！
如同万丈深海，包容万物，亦能镇压一切狂澜！
他以太玄经那圆融无暇、生生不息的内力本质，强行包裹、安抚石破天体内那股同源却暴走的“伪太玄”内力！如同给沸腾的滚水盖上厚重的锅盖！
石破天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长长地、极其舒坦地“呼”出一口浊气！那蜡黄的脸上，痛苦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冷汗也止住了。他只觉得一股温润浩瀚的力量涌入身体，瞬间抚平了那些横冲首撞的“野马”，将它们缓缓归拢、安抚，引导回该去的路径。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
“呃…舒…舒服多了…”石破天喘着粗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憨笑，“李神医…您…您真是活神仙！”
阿绣喜极而泣，连连道谢。
李太玄却没放松，指尖内力持续输出，仔细探查着石破天体内那套“侠客岛神功”的运转路线。越是探查，他眉头皱得越紧。
残缺！霸道！处处透着急功近利和…人为设置的陷阱！
这绝非自然演化的武学正道！
“那侠客岛，后来如何了？”李太玄一边收针，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石破天挠挠头：“沉了。”
“沉了？”李太玄和怜星都是一怔。
“嗯！”石破天用力点头，“我和阿绣离开没多久，就听说…岛…好像被大浪打沉了…没了！龙岛主和木岛主…也不见了…”
沉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太玄眼中精光爆闪！是巧合？还是…阴谋得逞后的毁尸灭迹？
龙木二岛主，费尽心机，用绝世武功和腊八粥网罗、控制中原武林高手数十年，所图必然极大！如今岛沉人失踪，那些被“圈养”的高手呢？是葬身海底？还是…被转移到了别处，成为了某些人手中更可怕的棋子？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李太玄的脊背。这平静江湖的水面之下，潜藏的暗流，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和…肮脏。
他看了一眼脸色恢复红润、正憨笑着向阿绣保证以后不乱练功的石破天，又看了看自己刚刚施针的手指。
侠客岛虽沉，但这潭浑水，恐怕才刚刚开始搅动。
“你的功夫，”李太玄对石破天正色道，“根基己损，隐患太大。想活命，以后别再碰石壁上那些东西。我教你一段口诀，每日静坐默诵，能帮你稳住体内残存的内力，不至于再发作。”
石破天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李太玄口述了一段太玄经中最基础的宁心静气、固本培元的口诀。虽只是皮毛，但对于安抚石破天体内那混乱的力量己是足够。
送走千恩万谢的石破天和阿绣，医馆重归平静。
怜星走到李太玄身边，冰魄般的眸子映着夕阳的余晖：“侠客岛…有问题？”
“大问题。”李太玄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了一口，“武功是饵，粥是钩，钓的是人心，养的是…祸患。”
他望向西方，那是大海的方向，目光深邃：“岛沉了，人没了，可钩子下的鱼饵，怕是早就被吞进肚子里了。这江湖…要不太平了。”
怜星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李太玄反手握住，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有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里孕育的新生命。他眼中的冷厉渐渐化开，重新染上那抹惯常的慵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晃了晃空茶杯，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天塌下来，也得先喝完咱的参鸡汤不是？冰疙瘩，汤该好了吧？这次真得加两片茯苓了…”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满是药香的小院里。前堂的喧嚣散去，后院的灶上，鸡汤的香气愈发浓郁，混合着晒了一天的高粱谷物的气息，氤氲成七侠镇最寻常也最温暖的烟火气。而那来自深海的疑云，暂时被这烟火气冲淡，沉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