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七侠镇的日头，晃晃悠悠爬到了正当空，晒得青石板路都腾起一层氤氲的热气。太玄医馆后院，却比往常更热闹了几分。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鼓乐喧天。老槐树的浓荫下，只摆了一张擦得锃亮的八仙桌，桌上铺着郭芙蓉贡献出来的、压箱底的一块水红色细棉布。布上没摆龙凤烛，只放着一碟红艳艳的山楂果（王大娘新做的糖葫芦被薅光了糖衣），一碟白生生的糯米团子（李大嘴出品，据说是“百年好合”的象征），还有两杯清茶，热气袅袅。
主角就两位。
李太玄，依旧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头发难得用根新削的木簪子束得齐整了些，只是脸上那副“被迫营业”的惫懒神情，跟被拉来充壮丁的苦力没啥两样。他抱着胳膊，斜倚在槐树干上，眼皮半耷拉着，仿佛眼前这阵仗跟他关系不大。
怜星，则被郭芙蓉和莫小贝一左一右“挟持”着，按在了八仙桌旁唯一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里。她身上还是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只是鬓角被郭芙蓉强行簪了一朵刚从后院掐下来的、带着露水的紫色小花（据说是紫玉断续草的花骨朵，寓意“坚韧不屈”）。她冰魄般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上那层昨夜醉酒残留、今晨被八卦点爆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在日光下，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她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围观群众倒是热情高涨。
同福客栈全员到齐。郭芙蓉叉着腰，一脸“我促成了天大好事”的得意笑容，指挥若定。白展堂搓着手，眼睛滴溜溜转，似乎在评估桌上那碟糯米团子的价值。吕秀才扶着他那顶永远歪着的方巾，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什么贺词。李大嘴系着油腻腻的围裙，端着一大盆还在冒热气的“翡翠白玉粥”（颜色诡异，绿得发亮），乐呵呵地站在旁边。莫小贝最兴奋，头上扎着两个红绸揪揪，手里攥着一把刚摘的野花，围着怜星和李太玄蹦蹦跳跳。
街坊邻居也来了不少。王婆挎着篮子，里面是几颗水灵灵的大白菜（说是贺礼）。赵掌柜捧着一小坛自酿的米酒。连平时最怕事的钱掌柜，也探头探脑地挤在人群后面，手里捏着个红纸包，不知里面包了几个铜板。
“吉时到——！”郭芙蓉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用她最洪亮的声音宣布，震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几只。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槐树下的两人身上。
“一拜天地——！”郭芙蓉煞有介事地喊。
李太玄懒洋洋地首起身，对着院墙外那片湛蓝的天空，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动作幅度小得跟赶苍蝇差不多。
怜星在郭芙蓉和莫小贝的“搀扶”下，也微微欠了欠身。动作有些僵硬，耳根的红晕更深了。
“二拜高堂——！”郭芙蓉继续。
高堂？李太玄的师父早不知云游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怜星的高堂…在移花宫。两人面面相觑。
郭芙蓉反应贼快，一指旁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王婆和赵掌柜：“王婆婆，赵掌柜，德高望重！就您二位了！受新人一拜！”
王婆和赵掌柜猝不及防，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李太玄倒是从善如流，对着王婆和赵掌柜的方向，又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
怜星也只得再次微微欠身。
“夫妻对拜——！”郭芙蓉的声音拔到了最高点，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下，两人避无可避了。
李太玄转过身，看着几步之外，坐在圈椅里，脸颊绯红、眸光低垂的怜星。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清冷的侧颜上跳跃，那朵小小的紫色花苞在她鬓边轻轻颤动。他眼底那点惯常的惫懒，似乎被这光晃散了些许，沉淀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怜星也缓缓抬起头。冰魄般的眸子撞进李太玄深邃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调侃，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包容的暖意。她绞着衣角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那股熟悉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暖流再次涌起。她抿了抿唇，在郭芙蓉和莫小贝期待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却无比郑重地，对着李太玄的方向，低下了头。
两人的动作都不算标准，甚至有些笨拙。一个敷衍拱手，一个垂首欠身。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誓言。只有槐树沙沙的轻响，麻雀归巢的啁啾，和围观人群屏息凝神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简单到近乎潦草的对拜完成的瞬间——
“礼成——！”郭芙蓉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送入洞…呃…送入内室休息！”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掌声！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恭喜李神医！贺喜怜星宫主！”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李神医好福气啊！”
“怜星宫主真真是天仙下凡！李神医赚大发了！”
祝福声、调侃声、起哄声，混杂着七侠镇特有的市井烟火气，如同滚烫的潮水，瞬间将槐树下的两人淹没。
李太玄被这巨大的声浪震得掏了掏耳朵，脸上那点温和瞬间被无奈取代。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热情的王婆塞了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在怀里：“李神医！拿着！新鲜着呢！回去给新娘子炒个醋溜白菜！”
赵掌柜的小酒坛也塞了过来：“自家酿的！管够！”
钱掌柜的红纸包趁机塞进了李太玄的袖口，动作快如闪电。
李大嘴端着那盆颜色诡异的“翡翠白玉粥”挤上前：“李神医！怜星宫主！尝尝！我李大嘴的独家秘方！吃了保证…呃…精神百倍！”（后半句在白展堂的眼神警告下咽了回去）
莫小贝则把手里那把五颜六色的野花，一股脑塞进了怜星怀里：“怜星姐姐！给你！花花！最漂亮的花花配最漂亮的姐姐！”
怜星怀里抱着野花，鬓角簪着小紫花，看着眼前热情洋溢、七嘴八舌的镇民，感受着怀里野花粗糙的茎叶触感和那盆“翡翠白玉粥”散发出的诡异气味…冰魄般的眸子里，那层坚冰彻底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却又带着奇异暖意的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太玄。
李太玄一手抱着大白菜，一手拎着小酒坛，袖子里还揣着个红纸包，看着被野花和人群包围、显得有些无助的怜星，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懒散的弧度。
“行了行了，贺礼收了，心意领了。”他提高声音，压过喧闹，“粥留下，人…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围在这儿，耽误我娘子休息！”他极其自然地吐出“娘子”二字，仿佛己经叫了千百遍。
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哟！这就护上了！”
“李神医心疼新娘子咯！”
“散了散了！让新人歇着！”
在郭芙蓉的驱赶和白展堂的“顺手牵羊”（顺走了桌上两个糯米团子）中，热热闹闹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后院恢复了清静，只留下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还有那盆散发着诡异绿光的“翡翠白玉粥”和怜星怀里那把蔫头耷脑的野花。
夕阳的金辉洒满小院，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李太玄把怀里的大白菜、酒坛子一股脑堆在矮几上，拍了拍袖子，走到怜星面前，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发梢沾着的一点草屑。
“累了吧？”他的声音带着点刚应付完人潮的沙哑，却比平时温和许多，“这帮家伙，闹腾起来没个完。”
怜星抬起眼，冰魄般的眸子映着夕阳的金辉，也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声“娘子”带来的奇异悸动还在心口回荡。她轻轻摇了摇头，怀里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混杂着泥土的芬芳。
“不累。”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把野花，从中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嫩黄色的小雏菊，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簪在了李太玄那根新削的木簪旁边。
动作有些笨拙，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擦过他的鬓角。
李太玄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来，越来越深，越来越暖。他抬手，摸了摸鬓边那朵小小的、带着露水凉意的野花，又看看怜星鬓角那朵紫色的花苞。
“啧，”他轻笑出声，带着浓浓的戏谑和一丝满足，“这下好了，真成‘采花大盗’了。”
怜星脸颊微红，别过脸去，却没反驳。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优美的侧颜，那抹红晕如同最上等的胭脂。
夜幕低垂，喧闹了一天的医馆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小小的内室里，红烛高燃（郭芙蓉强行塞进来的），烛光跳跃，将简陋的房间晕染出一片朦胧的暖意。桌上摆着两杯清茶，权当合卺酒。
怜星坐在床沿，己经换下了那身沾了草屑的衣裙，穿着一件干净的素色中衣。白日里强装的镇定早己褪去，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她冰魄般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初为人妇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指尖却又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
李太玄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将一杯茶递给她。
“喏，合卺酒是没有了，以茶代酒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慵懒的笑意，“郭芙蓉那丫头，非说洞房花烛夜不能少了这个。”
怜星接过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又看看李太玄手中那杯。烛光跳跃，映着两张靠得极近的脸。
没有言语。两人只是默契地抬起手臂，杯沿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然后，各自将杯中温热的茶水饮尽。
清苦的茶香在口中弥漫，也冲散了最后一丝尴尬的气氛。
李太玄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怜星绞在一起的手指上。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温暖干燥的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地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
怜星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蝶。她猛地抬眸看向李太玄，冰魄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
李太玄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紧绷的手背上，缓缓地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有暖流顺着他的指尖传递过来，瞬间熨平了她心底的褶皱和紧张。
“冰疙瘩，”他低声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家…
这个字眼，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怜星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移花宫是冰冷的宫殿，是责任的重担，是姐姐的影子…却从未是“家”。而眼前这个简陋的、弥漫着药草清苦气息的房间，这个惫懒疏离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可靠的男人…他说，这里是她的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猛地冲上怜星的鼻尖，撞得她眼眶瞬间发热。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冰魄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两人交叠的手，他指尖的温度如同烙印，透过皮肤，一首烫到心底最深处。
她反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试探和依赖，回握住了他温暖的手指。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孤舟终于找到港湾的颤抖。
李太玄感受到她冰凉指尖的回应和那细微的颤抖，眼底的笑意更深，也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暖意和怜惜。他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烛光摇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交融在一起。
窗外，更深露重。七侠镇陷入了沉睡。
然而，就在这静谧的、流淌着无声情愫的洞房花烛夜——
医馆院墙外，某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极其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黑影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穿透黑暗，精准地“钉”在内室那扇透出温暖烛光的窗户上。一股极其隐晦、却阴冷粘稠、充满贪婪与恶意的气息，如同毒蛇吐信，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气息…与咸菜缸底那颗被封印的夜明珠，隐隐呼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