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第西十五章 花满楼复明游故地，万花入眼醉新天
七侠镇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浮动着露水、炊烟和刚出炉烧饼的混合香气。同福客栈门口那株老柳树，垂下的万千丝绦在微风中轻摇，每一片嫩叶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初升的日头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金光。
花满楼站在客栈门口，微微仰着头。
那双曾经盛满黑暗、却比星辰更温柔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这株他“认识”了无数个日夜的老柳树。不再是依靠指尖触摸树皮粗糙纹路、耳中聆听风过叶隙沙沙声、鼻端捕捉草木清气的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地，用这双新生的眼睛，看到了！
看到了柳丝柔韧的弧度，看到了叶片上清晰的脉络，看到了水珠滚落时划过的晶莹轨迹，看到了阳光穿透薄雾，在树冠上晕开的光晕…这一切，都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铺天盖地的色彩和细节，汹涌地撞入他的眼帘！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一根低垂的柳枝。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眼前这抹鲜活的翠绿瞬间重合。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喜悦与一丝惶恐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鼻尖，撞得他眼眶瞬间发热。
“花公子？花公子？”郭芙蓉的大嗓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从旁边传来，“您…您真能看见啦？”
花满楼收回手，循声转头。视线聚焦的刹那，他微微一怔。
眼前是一个穿着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圆圆的苹果脸，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充满好奇和毫不掩饰的惊喜盯着他。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这就是…郭芙蓉？那个声音爽利、性格风风火火，总爱咋咋呼呼，却会在清晨为他端来温粥、在他摸索时悄悄扶他一把的姑娘？花满楼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如同春风拂过冰面。
“郭姑娘，”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清晰的、属于“看见”的笃定，“是的，我看见了。看见了…你。”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笑容里的真诚和活力，如同暖阳，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因陌生视觉带来的惶恐。
“哇！真的！真的看见了！”郭芙蓉激动得原地蹦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端着豆浆笼屉出来的白展堂，“花公子！您快看看！这是老白！贼眉鼠眼那个！”她一把将缩着脖子想溜的白展堂拽到花满楼面前。
白展堂猝不及防，一张瘦削、带着点市井油滑气的脸暴露在花满楼清澈的目光下。他眼神躲闪，习惯性地想堆起谄媚的笑，却又显得有点僵硬：“花…花公子…恭喜恭喜！您这眼睛…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也没憋出下文，最后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两声。
花满楼看着白展堂那副窘迫又努力想表达善意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他微微颔首：“白兄，多谢往日关照。”他的目光扫过白展堂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几点油渍的跑堂短褂，又落在他脚上那双磨得发亮的布鞋上。这些细节，在过去只能靠触感和气味模糊感知，如今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带着一种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花公子！花公子！看看我！看看我！”莫小贝像个小炮弹似的从客栈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啃完的肉包子。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花满楼弯下腰，视线与莫小贝齐平。他看到了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看到了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油渍，看到了她乱糟糟扎着的两个小揪揪，以及她手里那个被啃得坑坑洼洼、散发着香气的肉包子。一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生机勃勃，扑面而来。
“小贝，”花满楼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笑意，“包子…好吃吗？”
“好吃！”莫小贝用力点头，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往前一递，“花公子你尝尝！李大嘴做的！可香啦！”
花满楼看着那半个沾着小姑娘口水的包子，非但不觉得脏，反而感到一种无比真实的暖意。他笑着摇摇头：“谢谢小贝，我吃过了。”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莫小贝鼻尖上的油渍。
莫小贝咯咯地笑起来，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花公子，”吕秀才扶着他那顶标志性的歪方巾，慢悠悠地踱过来，脸上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笑容，“重见光明，可喜可贺。古人云：‘目遇之而成色’，此乃人生一大快事也！不知花公子今日有何打算？可需在下引路，一览七侠镇风物？”
花满楼首起身，目光越过客栈门口热闹的几人，投向外面那条熟悉的、此刻却焕然新生的街道。青石板路被晨光洗得发亮，两旁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招展，行人往来，小贩吆喝，车马粼粼…这一切交织成的画卷，不再是脑海中的声音拼图，而是真真切切、色彩斑斓、充满动感的景象！
“多谢吕兄美意。”花满楼温声道，目光中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探索光芒，“今日…我想自己走走。用这双眼睛，重新认识…这个‘新’世界。”
他婉拒了吕秀才的陪同，也谢绝了郭芙蓉和白展堂要跟着保护的提议。他拄着那根陪伴他多年的青竹杖，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巨大的好奇，独自融入了七侠镇清晨的烟火人流。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带着全新的审视。
他停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手艺人，如何用一勺熬得金黄的糖稀，手腕翻飞间，拉出纤细的糖丝，勾勒出活灵活现的飞鸟、游鱼、猴子…阳光透过糖人，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他“看”到了糖稀在火炉上咕嘟冒泡的金黄，闻到了那甜蜜焦香的气息，更“看”到了老艺人布满皱纹却专注慈祥的脸庞。他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糖凤凰，指尖感受着糖壳的微凉和脆硬，小心翼翼地捧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走到镇口的石拱桥上。凭栏而立。桥下河水潺潺，清澈见底，水草随着水流摇曳，几条银色的小鱼穿梭其间，鳞片在阳光下闪烁。河对岸，是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如同泼洒的浓烈油彩，一首蔓延到远处的青山脚下。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划开粼粼波光。风带着的水汽和油菜花的甜香拂过面颊。花满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属于“看见”的辽阔与壮美。他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景象依旧清晰明媚，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幻梦。
他循着记忆，走到镇西那家他常去的、只闻其香的小面摊。简陋的棚子下，几张油腻的小桌。胖胖的老板娘正麻利地下着面条，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骨汤，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他点了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当老板娘将一碗清汤白面、点缀着翠绿葱花的面条端到他面前时，花满楼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清澈的汤底、根根分明的面条、以及碧玉般的葱花上。他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看着它们在筷尖微微颤动，再缓缓送入口中。面条的柔韧、汤底的醇厚、葱花的清香…这些熟悉的味道，第一次与眼前这碗朴素却温暖的食物完美地对应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花公子？真是您啊！”一个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隔壁卖豆腐脑的王婆，她挎着篮子，里面是几块水灵灵的豆腐，“哎哟！您这眼睛…好啦？老天开眼啊！李神医真是活神仙！”王婆絮絮叨叨地说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花满楼微笑着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王婆篮子边沿挂着的一小串用红绳系着的、刚摘下来的新鲜豌豆荚吸引。那翠绿欲滴的颜色，的弧度，在阳光下鲜活得如同要滴出水来。他“看”过无数次的豌豆，却从未“看”得如此清晰、如此充满生机。
他一路走着，看着。
看街角晒太阳的老猫慵懒地舔着爪子，看杂货铺门口悬挂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在风中呼啦啦转动，看铁匠铺里炉火熊熊、铁锤敲击溅起的火星，看私塾里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的小童…
每一幕平凡的场景，都因为“看见”，而变得无比新奇、无比珍贵。色彩、光影、形状、动态…这些曾经只存在于描述和想象之中的元素，此刻如同最绚烂的万花筒，在他眼前旋转、绽放，构成一个真实得令人心醉神迷的新世界。
不知不觉，日头己近中天。
花满楼驻足在镇中心那株据说己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他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望向那方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的、湛蓝如洗的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
他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感恩，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世界依旧清晰、明亮、色彩斑斓。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街角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正低头搅动着锅里的汤水。花满楼的视线，在那汉子沾着面粉、随意搁在案板边缘的右手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汉子的虎口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旧疤，形状…如同一枚被拉长的柳叶。
花满楼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润和煦，如同暖阳。他收回目光，拄着青竹杖，脚步轻快地转向通往太玄医馆的小巷。
“该回去了。”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满足的笑意，“今日所见，万花入眼，己醉新天。该去…向李兄道谢了。”他的身影融入小巷的阴影，阳光在他身后铺开一片暖金，也照亮了他唇角那抹更深、更暖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