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栖雪林的梨树枝影在晚风中婆娑摇曳,投下大片不安的阴影。
谢云归换下沾染了城西血腥与尘土的外衣,仔细用草木灰和水搓洗掉每一丝可疑的痕迹,又将衣料揉皱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动作一丝不苟,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奔袭从未发生。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冰层之下,暗流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那层伪装的平静。那个染血的油布包,被她用油纸层层裹紧,塞进药箱最隐秘的夹层深处,紧贴着冰凉的银针,如同藏起一枚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她刚掩上药箱,杜忠便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地出现在门口,嘴唇哆嗦着,眼神里还残留着城西巷弄里的惊悸:“姑娘…杜老…在书房等您…”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书房里,杜衡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在暮色中沉默的梨林。昏黄的油灯将他清癯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堆满古籍的书架上,显得格外孤寂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和陈年木器的味道,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谢云归悄然步入,步履无声。
“云归…” 杜衡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城西…城西的事,忠叔都跟我说了。”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沟壑,每一道都刻满了忧虑与疲惫,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谢云归,里面是真真切切的恐惧,如同看着即将踏入深渊的亲人。
“张老栓死了…太子的人遇袭…晋王府灭口…” 他喃喃着,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寂静的书房里,“这是多大的漩涡!这是要搅动整个天启城的浑水啊!” 他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虽通晓医术,机敏过人,但终究是…是弱质女流!听老朽一句肺腑之言,莫要再往前走了!就此收手!这栖雪林虽荒僻冷清,杜伯伯拼了这把老骨头,总能护你一份平安!平安是福…平安是福啊!”
“平安是福…” 这西个字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在谢云归心口最坚硬的冰层上,漾开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吞没。十年前那个血月之夜,当“平安”二字随着至亲的骨血一同被碾碎在刑场冰冷的泥泞中时,她的人生就只剩下了通往地狱的独木桥。杜衡的担忧发自肺腑,滚烫,却像隔着一道万丈冰川传递到她耳中,只剩下模糊而遥远的回响。她沉默地站着,帷帽的薄纱垂落,将她所有的表情隔绝在内。
就在这时,院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哗!打破了书房内凝重的死寂。
“杜老先生!谢姑娘!大喜!大喜啊!”
一个高亢而带着市侩油滑的嗓音穿透进来,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杜衡和谢云归同时望向院门。
只见王管事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晋王府家丁,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将几口沉重的朱漆礼盒“咚”地一声放在院中石桌上,震得桌面灰尘簌簌落下。礼盒敞开,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和码放整齐、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顶级山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与这简陋清贫的小院格格不入,散发着刺眼的富贵气。
王管事满脸堆笑,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却滴溜溜地转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和审视,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最终牢牢锁在谢云归身上。
“杜老先生,谢姑娘,叨扰了!” 王管事拱了拱手,姿态敷衍,“大喜事啊!昨日城西那档子事,惊险!刺激!我家王爷都听说了!” 他刻意拔高了声调,目光在谢云归身上逡巡,仿佛要将她看穿,“谢姑娘临危不惧,妙手仁心,竟救下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 他故意在“贵人”二字上拖长了音,含糊其辞,绝口不提太子侍卫,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盯着谢云归的反应,“更难得的是,姑娘智勇双全,那份镇定自若,啧啧,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我家王爷向来爱才如命,最是敬重有真本事的人!这不,特命小的备下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他指了指那堆扎眼的礼物。
“更要紧的是,” 王管事脸上的笑容更深,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迫,“王爷诚心诚意,想请谢姑娘屈尊,入晋王府为客卿!专司为王爷和府上的贵人们调理身体,保个康健平安!姑娘放心,入了王府,那就是一步登天!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比这荒郊野岭的清苦日子,强上百倍千倍!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福分哪!”
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院落。这哪里是什么“橄榄枝”?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赤裸裸的试探与挟制!晋王萧锐,那个以跋扈多疑著称的皇子,消息竟如此灵通!他知道了多少?他怀疑她与太子有关联?这“邀请”,是要把她牢牢控制在眼皮底下,查清她的底细,堵住她的嘴?还是想利用她的医术,甚至……将她当作一枚棋子,投入那深不见底的夺嫡旋涡?
拒绝?以萧锐的性情,恐怕“不识抬举”的下一刻,便是灭顶之灾。栖雪林和杜衡都将因她而万劫不复。接受?那便是主动踏入龙潭虎穴,从此身不由己,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谢云归垂眸静立,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帷帽的薄纱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
王管事那审视毒蛇般的眼神,杜衡忧心如焚、几乎要溢出来的劝阻,怀中油布包紧贴着肌肤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张老栓临终前喷溅在记忆里的乌黑血点,太子侍卫“云卫”腰牌上那个凌厉的“卫”字,还有那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的“佛爷”二字……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在她冰冷的心湖中猛烈地撞击、撕扯、炸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个声音在她灵魂最深处咆哮,带着十年积郁的血泪与焚心蚀骨的仇恨!蛰伏十年,步步为营,所求为何?不就是为了撕开这帝都层层叠叠的帷幕,揪出那深藏在权力巅峰、双手沾满沈家鲜血的真凶?!张老栓用命换来的线索,太子侍卫遭遇的晋王府“灭口”,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而隐秘的网,其最核心的节点,必然盘踞在天启城最顶层的朱门之后!晋王府,是九幽炼狱,却也是离那血腥真相最近的入口!是命运为她打开的、通往复仇深渊的唯一一道缝隙!
王府客卿的身份,是枷锁,亦是护符。它能在明面上为她挡掉一些低层次的倾轧,让她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深居简出、与当年惨案可能千丝万缕的高位者,让她有机会利用王府的资源和触角,去撬动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往事尘埃!杜衡这里的平静,固然是暂时的港湾,却也是永远无法触及核心真相的死水!
去!必须去!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冰层之下,名为复仇的熔岩轰然奔腾,瞬间蒸发了最后一丝犹豫。她缓缓抬眸,隔着薄纱,迎向王管事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听不出丝毫涟漪:“王爷厚爱,云归…惶恐。” 她微微欠身,姿态谦卑至极,“王爷乃天潢贵胄,国之柱石。云归不过乡野粗鄙女子,略通岐黄,实乃微末小技。身份卑微,才疏学浅,唯恐才不堪用,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期许,也徒惹王府笑话。” 她语速平缓,将自己贬入尘埃。
王管事脸上的假笑瞬间僵硬,三角眼中闪过一丝被拂逆的阴鸷和不耐,鼻翼翕动,正要开口呵斥施压——
谢云归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般的“恭顺”:“然,王爷不嫌微贱,降尊纡贵,折节相邀,此等知遇之恩,如山似海!云归虽愚钝,亦知恩义二字。能为王爷及府上贵人安康略尽绵薄之力,实乃云归几世修来的福报,岂敢再有推辞之心?” 她再次微微欠身,薄纱下的目光却锐利如冰锥,“只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轻轻一拨,瞬间吸引了王管事全部的注意力,“云归在杜伯伯处三载,蒙其收留庇护,恩同再造。骤然离去,尚有诸多琐碎之事亟待料理,以全晚辈之责,报收留之恩。恳请王爷宽宥,容云归三日期限,将此处诸事妥帖安置,方可心无挂碍,尽心侍奉王府。” 她微微一顿,语气更加诚恳,也带着一丝“惶恐”,“再者,云归久居山野,生性疏懒散漫,于王府的尊贵规矩、森严礼数,实是一窍不通。唯恐言行无状,冲撞贵人,反为不美。云归此去,只愿潜心于医道药石,为王爷及府上贵人安康鞠躬尽瘁。至于府中其他事务、外间纷扰,云归愚钝,实不敢僭越分毫,亦无力分心他顾。此心此愿,一片赤诚,还望王爷体恤明鉴,成全云归这点微末心愿。”
这番话,如同精心打磨的玉器,圆润无锋,却又滴水不漏。先抑后扬,将自身贬至极低,再盛赞晋王恩德,最终应承下来,满足了萧锐“招揽贤才”的表面文章,给足了王府台阶和脸面。反复强调“只通医道”、“不谙规矩”、“不敢僭越”,将自身定位为一个无害的、纯粹的“工具人”。既是自保,避免卷入王府内部的倾轧和皇子间的争斗,也是隐晦地警告王府,她无意刺探任何“旁事”。自称“愚钝”、“疏懒”,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除了医术别无所长、甚至有些木讷的乡下女子,最大程度地降低王府对她的警惕和猜忌。
这三天,是她处理栖雪林后事的唯一机会——细细参详油布包内的秘密,研究玉佩的异样,更要妥善安置杜衡,尽可能斩断自己与这里的明显联系,避免连累。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王管事脸上的阴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瞬间又堆满了那副熟练的市侩笑容。他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连连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满意:“好!好!谢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通透!王爷最是宽宏大量,体恤下人。姑娘重情重义,要全了杜老先生的恩情,这是孝心,王爷知道了,只会夸赞!三天,就三天!” 他大手一挥,显得十分“豪爽”,“至于规矩嘛…” 他拖长了调子,三角眼闪烁着精光,“姑娘这般聪慧灵秀,入了王府,自有宫里出来的老成嬷嬷悉心教导,保管一学就会!王爷看中的是姑娘这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旁的细枝末节,自不会苛责姑娘!” 他挥挥手,像是完成了任务,不再看杜衡一眼,带着家丁扬长而去,留下那堆华贵却冰冷的礼物,在杜衡清贫的书房里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刺目光泽。
首到王府的人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杜衡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旧藤椅里,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的叹息。那叹息里浸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云归…” 他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复杂地看着谢云归,“你…这又是何苦?明知是龙潭虎穴,是刀山火海…你…唉!”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声音沙哑,“晋王萧锐,刻薄寡恩,疑心深重如渊!东宫那位…更是深不可测!你卷进去…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们…我们收拾东西,今夜就走!天下之大…”
“杜伯伯。” 谢云归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上前一步,对着这位收留庇护她三年的老人,深深一礼,腰弯得很低,久久没有起身。“救命收留之恩,云归此生铭记,永世不忘。” 她首起身,隔着薄纱,目光似乎穿透了帷帽,落在杜衡写满忧惧的脸上,“此去前路,吉凶难料。云归只恐…只恐自身福薄,他日若有不测,恐牵连伯伯与忠叔…”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艰涩,未尽之意,沉重如山。
杜衡猛地摆手,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爆出的火花:“牵连?老夫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怕什么牵连?!你只管去!去做你该做之事!不必挂念我!”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在暮色中沉默的梨林,声音低沉而坚定,“这园子…是沈将军当年心爱之所,是沈家旧业…老夫无能,守不住将军府邸…守不住沈家满门忠烈…但守着这片梨园,守着这点念想…老夫…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转过身,看着谢云归,一字一句,重逾千钧:“只盼你…万事小心!留得性命在!”
谢云归心头剧震,喉头如同被什么堵住。杜衡…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出于对一个忠良之后的回护?
她无法深究,只能再次深深一拜,将所有的感激与愧疚,都融在这一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