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那蒲扇般的大手,终究没有落下去。他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狠劲。这眼神,让他这个当爹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动摇?或者说,是恐惧?对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儿子的恐惧。
快嘴李被陈卫东的气势慑住了一瞬,随即跳脚大骂:“好!好你个陈卫东!三天?我看你三天后拿不出钱,拿什么交代!到时候,这彩礼就不是五百了!得翻倍!一千块!少一个子儿,老娘让你们陈家吃不了兜着走!”她恶狠狠地剜了陈卫东一眼,又心疼地拍了拍怀里的钱,撂下一句狠话:“三天后,老娘再来!哼!”说完,扭着的腰身,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土墙簌簌掉灰。屋里死一般寂静。
王桂芬看着撒了一地的零散钞票,又看看像尊石像般杵在屋子中央、脸色铁青的丈夫,再看看眼神决绝得可怕的大儿子,最后目光落在小女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
陈大山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陈卫东,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失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儿子那股狠劲挑起的、渺茫到近乎荒谬的期盼。他猛地一跺脚,震得地上的尘土都飞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天!就三天!拿不回钱,老子打断你的腿!连你娘你妹一起滚!”吼完,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转身冲出了屋子,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屋里只剩下母子三人,还有一地狼藉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卫东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下,赌上了他两世的孤勇。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弯腰,默默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捡起。崭新的、半旧的“大团结”,捏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带着灼人的分量。五百块,在这个一分钱能买块糖、十块钱够城里工人一个月口粮的年代,对陈家这样的赤贫农户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是能压断脊梁的巨款。
“哥……”陈秀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像被寒风撕碎的纸片,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恐惧,“你…你真能挣…挣五百块?”
王桂芬也挣扎着爬起身,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东子…东子啊…咱…咱不逞能…那刘家…好歹…好歹有口饭吃…你…你拿什么挣啊…三天…三天后咋办啊…”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陈卫东将捡起的钱整理好,厚厚一沓,沉甸甸的。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和妹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惊恐,心脏像被钝刀子割着。他用力握了握母亲冰凉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妹妹瘦削的肩膀,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绝望的力量:
“娘,秀儿,别怕。以前那个混吃等死的陈卫东,死了。从今天起,我陈卫东发誓,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咱家!钱?算个屁!三天,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越过破败的窗棂,投向外面浓墨般化不开的寒夜。八十年代的风,裹挟着尘土和冰碴,在窗外呼啸而过,像野兽的低吼。但陈卫东知道,这风里,也裹挟着旧秩序崩裂的尘埃和新世界野蛮生长的腥味,那是属于他的,遍地黄金的味道!
时间就是命!他转身冲进自己住的东屋,那间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土坯房。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在屋里仅有的几件破烂家当中快速翻找。动作精准,没有丝毫犹豫。前世几十年的商海沉浮,早己将效率二字刻进了他的骨髓。
一个沾满泥点、散发着猪草味的旧麻袋,被他从墙角拎起,抖了抖灰尘。几根搓得还算结实的草绳,塞进裤兜。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角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沾着泥土的植物根茎上——那是前些天他上山挖猪草时,顺手挖回来的几株黄精和几把野生的、品相尚可的天麻。这东西在贫瘠的山沟里不算稀罕,村里人偶尔挖点,要么喂猪,要么自己炖汤喝,根本没人当回事,更没人想到能换钱。
但在陈卫东眼中,这些沾着泥土、其貌不扬的根茎,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黑市里,就是闪着金光的硬通货!尤其是那些品相好的天麻,在那些手里攥着钱却买不到好东西的城里人、或者急需药材的“关系户”眼里,简首就是雪中送炭!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挑选,将那些根须完整、块头的黄精和天麻挑出来,用一块破布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这些,就是他的启动资金,撬开财富之门的第一个支点!
做完这一切,陈卫东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太多苦难和绝望的破屋,眼神冰冷而坚定。他拉开门,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吹得他单薄的旧棉袄紧紧贴在身上。他毫不犹豫地迈步,瘦削的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哥!”陈秀带着哭腔的呼喊被呼啸的寒风撕碎。
王桂芬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村口那条被积雪覆盖、通往未知黑暗的土路上,像一滴水融入了墨海。无边的寒冷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绝望地捂住脸,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凄惶。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陈卫东脸上,刀割似的疼。脚下是坑洼不平、被冻得硬邦邦的土路,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单薄的旧棉袄根本抵挡不住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冷风顺着领口、袖口和破洞往里钻,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但他心里却烧着一团火!一团名为“重生”和“复仇”的烈焰!
三天!五百块!这是他立下的军令状,更是他砸碎命运枷锁的第一锤!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陈卫东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首觉,在漆黑的旷野里跋涉。翻过两道被积雪覆盖的山梁,趟过一条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小河,冰冷的河水瞬间灌满了他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冻得双脚几乎失去知觉。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迈动着麻木的双腿。
不知走了多久,当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将浓墨般的夜色稀释成一种混沌的深灰时,前方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是县城低矮破败的城墙,像一条蛰伏在黎明前的巨兽。
而城墙根下,靠近废弃砖窑的一片洼地里,此刻正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一些人影。没有灯火,只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小心翼翼的咳嗽声,以及物品摩擦的窸窣声,在寒冷的晨雾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又充满生机的气息。
县城黑市!这个在计划经济夹缝中顽强生存的灰色地带,如同地下涌动的暗流,滋养着无数像他一样渴望改变命运的人。
陈卫东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灰尘味道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他裹紧那件破棉袄,将装着山货的麻袋往肩上提了提,低着头,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进城找活路的乡下穷小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黎明前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