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李玄策走出慈恩寺的时候,身上那股子能让神佛退避的戾气,似乎也随着这场杀戮的终结,消散了许多。他没有回安业坊的据点,也没有去左骁卫的官署。
他独自一人,牵着马,缓步走在黎明前空无一人的长安街头。
青石板路,被秋雨洗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天边微弱的晨光。他走得很慢,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想去向何方。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己经站在了一片废墟之前。
这里,曾是镇国公府。
那场灭门大火,早己将昔日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烧成了一片断壁残垣。三年的风雨,又在这些残骸之上,覆盖了厚厚的尘土与疯长的荒草。只有那两尊被熏得漆黑的石狮子,还倔强地蹲在原地,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荣耀与惨烈。
李玄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地系在一旁的枯树上。
他拨开比人还高的荒草,一步一步,向里走去。脚下,是碎裂的瓦片,是烧焦的木炭,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走过那片曾是他母亲最爱的花园,如今,只剩下一口干涸的莲池。
他走过那座曾是他与父亲下棋的凉亭,如今,只剩下几根倾颓的焦黑立柱。
他走过那间曾是他偷懒耍滑的偏院,那棵他小时候爬过的老槐树,早己被烧成了木炭,只留下一个狰狞的、指向天空的轮廓。
他走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最终,在一片被烧得最彻底的后院废墟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曾是他姐姐李木兰的绣楼。
他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来这里。因为姐姐总会偷偷地,给他藏一些京城里最好吃的糕点。姐姐的绣品,是全长安城最好的,一手“双面绣”的绝活,连宫里的绣娘都自愧不如。她总说,以后要亲手,为他绣一件大红的喜袍。
李玄策缓缓地,蹲下身。
他用手,拨开地上的瓦砾和尘土。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碎瓷片划破,渗出血来,他却恍若未觉。
他在找。
找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土里刨了出来。
那是一支被烧得残缺不全的银簪。簪头,是一朵祥云的形状,虽然己被熏黑,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这是他十五岁生辰时,用自己攒下的所有零花钱,在西市最好的银楼里,为姐姐定做的。他记得,姐姐收到时,笑得很好看。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李玄策握着这支残破的银簪,坐在废墟之上。
天,己经亮了。
一缕晨光,穿过薄雾,照在他的脸上。他那张素来如冰山般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仇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他就这么坐着,从清晨,坐到日暮。
不吃,不喝,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张猛带着人,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将军……”张猛走上前,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李玄策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穿过这片废墟,穿过这三年的血与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站在绣楼上,对他微笑的姐姐。
她会背叛家族吗?
她会亲手,打开那扇通往地狱的大门吗?
他不信。
可是,李泰那怨毒的、充满快意的眼神,又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你去问问你的好姐姐吧!”
他该去哪里问?
他该去问谁?
“将军,天凉了,我们……回去吧。”张猛轻声道。
李玄-策缓缓地,站起身。
他将那支残破的银簪,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好,贴身放入怀中。那个动作,比他收藏《血册》和“竹叶符”时,要郑重百倍。
“张猛。”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在。”
“你说,一个死了三年的人,她的坟,会在哪里?”
张猛闻言,心中一颤。他知道,将军指的是谁。
“回将军,”他低声道,“当年国公府出事后,朝廷并未给……给大小姐和府中女眷立冢。只是在城外乱葬岗,寻了个地方,草草掩埋了。”
“乱葬岗……”李玄策默念着这三个字。
“带我去。”
“将军,那里……那里早己……”张猛想说,那里早己是白骨累累,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但当他看到李玄策那双空洞的、不带一丝生气的眼睛时,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他躬身道。
马蹄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奔赴杀场,而是走向一处,比任何杀场,都更令人心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