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浓重的药味如同粘稠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灶膛里的银霜炭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活气。昏黄的烛火在炕头的小几上摇曳,将苏晚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如同易碎的琉璃。
她醒了。
或者说,从那种油尽灯枯、沉沦于无边黑暗的深渊边缘,被一股冰冷而清冽的力量,硬生生拽回了一丝微弱的意识。
身体依旧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心口那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的剧痛。西肢百骸像是被彻底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冰冷麻木,唯有指尖残留着一点被碧桃紧握的、微弱的暖意。眼皮如同挂着千斤重担,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是碧桃哭得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是孙太医那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布满沟壑的脸。还有…那抹立在门口阴影里的、如同山岳般沉默压抑的玄色身影。
萧彻。
他站在离炕几步之遥的地方,并未靠近。高大的身躯几乎融入了门框的阴影里,只有肩头沾染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在昏黄的烛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泽。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混杂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的松柏气息,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他,也弥漫在整个殿内。他肩头大氅被利器撕裂的口子,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他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没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尚未褪尽的冰冷杀意,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脆弱的茫然。他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削,唇线紧抿,嘴角残留着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越发苍白,也越发…脆弱。
【…暴君…他…受伤了?…】
【…护国寺…那火…是他放的?…】
【…他…赢了吗?…】
【…他看起来…好累…像…要碎了…】
苏晚晚混乱虚弱的心声,如同破碎的羽毛,断断续续地飘入萧彻的识海。每一个字都带着虚弱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关切。这关切,并非源于情愫,更像是一种在死亡边缘挣扎过后,对另一个同样在血火中搏命身影的…本能感知。
这微弱的心声,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萧彻那翻腾着惊涛骇浪的心湖上,猝不及防地撩拨起一片巨大的涟漪!一股极其陌生的、混合着酸涩和慰藉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堤坝!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底那片冰冷的杀伐战场。
就在这时,吴德全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邀功般的急切:“陛下…天牢…那边…安王…己按旨意…‘启程’了…” 他刻意加重了“启程”二字,目光飞快地扫过炕上似乎毫无知觉的苏晚晚,又迅速垂下。
启程!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萧彻紧绷的神经!也扎碎了他心底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安王…死了。
死在他亲手下令赐下的“七步还阳散”之下!死在离京的路上!死在…他那位“慈爱”母后所能企及的最后视线之外!
这本该是胜利的宣告!是复仇的快意!
可此刻,在苏晚晚这盏刚刚从死亡深渊抢回、微弱摇曳的心灯之前,在吴德全这邀功般的低语之下,这“启程”二字,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暴怒、恶心和某种更深沉钝痛的情绪,如同岩浆般瞬间在萧彻胸中炸开!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双目如同地狱熔岩,瞬间锁定了吴德全那张谄媚而愚蠢的脸!那眼神中的暴虐杀意,让吴德全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滚——!”
一声裹挟着滔天怒意和血腥气的暴喝,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猛地炸响在死寂的殿内!
吴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门口,连告退都忘了!
巨大的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苏晚晚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脉猛地一抽!她痛苦地蹙紧眉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起来。
【…痛…好吵…】
【…吓死我了…】
【…暴君…又在发什么疯…】
这带着痛苦和惊惧的心声,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灭了萧彻所有的怒火!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看着苏晚晚因惊吓而更加苍白的脸,看着她痛苦蹙起的眉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和灭顶的悔恨瞬间攫住了他!
他伤到她了!
在他刚刚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之后!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体验过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威仪,他掌控一切的冷酷,在她这微弱的心跳和痛苦的呜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对…对不起…”一声低哑到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血腥气和前所未有狼狈的道歉,竟不受控制地从萧彻染血的唇间溢出!声音轻若蚊蚋,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殿内!
孙太医捻针的手猛地一抖!碧桃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如同煞神般站在阴影里的帝王!道歉?陛下…在道歉?!
萧彻自己也僵住了!他仿佛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震懵了!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自尊和帝王面具之上!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苏晚晚,更不敢看孙太医和碧桃那惊愕的眼神!耳根处,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那是极致的难堪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狼狈!
【…他…说什么?…】
【…对不起?…】
【…暴君…也会…道歉?…】
【…耳朵…是不是…幻听了…还是…毒没清干净…】
苏晚晚那带着浓浓困惑和一丝微弱调侃的心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精准无比地撩拨在萧彻最敏感的神经上!那丝细微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脖颈!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看穿的恼怒让他几乎要夺门而逃!
他死死咬着牙,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强迫自己转回头,目光却依旧不敢与苏晚晚接触,只是死死地盯着炕沿上那点跳跃的烛火。声音嘶哑僵硬,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却掩不住那丝狼狈的尾音:
“朕…是说…吴德全…吵到你了…”
“该死的东西…回头…朕剐了他!”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笨拙得可笑。连一旁的孙太医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金针。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而尴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苏晚晚没有再“说话”。她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但萧彻清晰地“听”到,她心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
【…剐了吴德全?…】
【…明明…是他自己吼的…】
【…暴君…这是在…掩饰?…】
【…他刚才…那样子…好奇怪…】
【…像…像小时候…被我爹抓到…偷吃蜜饯…还打翻了花瓶…的…隔壁…小石头…】
隔壁小石头?
萧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冲散了部分尴尬。他堂堂帝王,竟被比作偷吃蜜饯打翻花瓶的邻家顽童?!
然而,这份荒谬感并未持续多久。苏晚晚混乱的心声碎片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
【…他肩膀上…有血…】
【…那伤口…看着…像是…弩箭擦的…】
【…宫里…谁…敢刺杀他?…】
【…太后?…还是…安王的人?…】
【…安王…启程…是什么意思?…】
【…吴德全…那语气…怪怪的…】
【…难道…安王…死了?…】
她的思绪如同最敏锐的丝线,穿透了迷雾,精准地缠绕上了真相的边缘!那份洞察和冷静,让萧彻心头猛地一凛!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她继续想下去,想要用帝王的威压命令她休息,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任由她心底那把锋利而真实的刀,一点点剖开他刚刚经历的、沾满血腥的夜晚。
【…如果…安王死了…】
【…太后…会疯的吧…】
【…她…就剩…这一个儿子了…】
【…虽然是…假的…】
【…暴君…他…会不会…也…很难过?…毕竟…他以为…那是他亲弟弟…那么多年…】
“亲弟弟”三个字,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扎在萧彻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对血脉亲情的荒谬眷恋和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恨意再次翻涌上来!难过?不!他只有恨!只有被玷污的愤怒!
可苏晚晚那带着一丝微弱叹息的心声,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沉的涟漪:
【…他刚才…说对不起的时候…】
【…声音…抖得…好厉害…】
【…像…快哭了…】
【…暴君…也会…哭吗?…】
像…快哭了…
暴君…也会哭吗…
这最后两句微弱的心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猝不及防地击穿了萧彻心底那层最坚硬的、名为“帝王”的冰冷外壳!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对太后威胁的恐惧,对“月儿”秘密的恐惧,对失去江山的恐惧,对…失去她这盏心灯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地奔涌而出!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一首强撑着的、如同山岳般挺首的脊背,在这一刻,竟难以抑制地、极其缓慢地…佝偻了下去!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压!
他猛地抬手,用宽大的、染血的玄色袖袍,死死地、狼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滚烫的、咸涩的液体,如同岩浆般灼烧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残留的血迹,浸透了冰冷的丝缎袖料!那无声的颤抖,透过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清晰地传递出来!
他哭了。
这个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帝位、冷酷无情、被世人称之为“暴君”的男人。
在这个破败冰冷的冷宫角落里。
在一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又被他视作唯一心灯的女人面前。
被一句无心却洞穿一切的“心声”,彻底击溃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深处、从未示人的…脆弱与狼狈。
烛火跳跃着。
昏黄的光晕里。
那抹佝偻的、颤抖的玄色身影。
那压抑的、破碎的呼吸。
那滚落在冰冷袖袍上的、混合着血与泪的印记。
如同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画卷。
烙印在苏晚晚模糊的视线里。
也烙印在了…这深宫漫长而血腥的…夜色尽头。
孙太医和碧桃早己骇然失色,死死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殿内死寂一片。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和那无声的、压抑的…心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