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声的、压抑的破碎,并未持续太久。
帝王终归是帝王。那深入骨髓的骄傲与掌控一切的冷酷,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铁甲,在短暂的崩溃后,迅速冷却、凝固,重新覆盖住那瞬间暴露的、血淋淋的脆弱。
萧彻猛地放下捂住脸的染血袖袍!动作快而决绝,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狠戾!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烛火下形成几道狼狈而刺目的痕迹。但他眼中那翻涌的痛苦和脆弱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后冰封海面的死寂。只是那死寂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和更深的疲惫。
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炕上那个似乎再次陷入昏睡、却洞穿了他最狼狈时刻的女人。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角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带起的疾风卷动了垂落的破旧帐幔。
“看好她。”
三个字,嘶哑冰冷,如同淬了冰的铁器相击,砸在死寂的殿内。没有多余的命令,没有对吴德全的处置,只有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后的、冰冷的疏离。
话音落,他高大的身影己如同融入夜色的煞神,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静心苑破败的门外。只留下浓重的血腥硝烟味,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劫后余生的压抑。
碧桃和孙太医重重松了口气,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几乎在地。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惊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方才那一幕,如同最荒诞恐怖的噩梦,足以让他们终生难忘。
……
接下来的日子,深宫陷入了另一种死寂。一种被雷霆手段清洗过后、噤若寒蝉的死寂。
慈宁宫彻底空了。太后柳氏被“恭请”至西苑最偏僻、比静心苑更破败荒凉的“静心堂”,如同被拔去了所有爪牙的困兽,幽禁在方寸之地。昔日煊赫的宫人被清洗一空,刘全及其心腹的人头在宫门悬挂了三日,最终被草席卷了扔去乱葬岗。华阳宫林婕妤身边所有参与过“送信”的宫人,皆以各种“意外”暴毙。京畿大营中那颗属于柳家的“钉子”副将,被当众斩首示众,人头至今还挂在营门旗杆上,任由寒鸦啄食。柳家在京城的所有产业被查封,男丁悉数下狱,严刑拷问安王“余党”的供状雪片般飞入御书房。
萧彻坐镇御书房,如同不知疲倦的凶兽。一道道冰冷的旨意如同催命的符咒,从这权力的中心发出,将太后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势力网,如同秋风扫落叶般,一层层剥离、碾碎、连根拔起!他脸上再无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令人心悸的专注。批阅奏折,召见臣工,处置叛逆…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那夜在静心苑的失控与脆弱,从未发生。
只有吴德全等近身内侍能感受到,帝王周身弥漫的那股低气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更加暴戾。他肩头那被弩箭擦破的伤口似乎并未妥善处理,在玄色常服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药味的痕迹。他吃得极少,常常通宵达旦,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偶尔,当御书房陷入短暂的死寂时,他会无意识地着腰间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飘向窗外西苑的方向,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浓烈得令人心惊。
静心苑内,却如同风暴眼中短暂的风平浪静。
那截千年雪参的根须,如同神迹般吊住了苏晚晚最后一口气。孙太医拼尽毕生所学,金针药石不断,辅以各种珍稀药材温养。碧桃寸步不离,如同呵护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苏晚晚的身体如同龟裂干涸的河床,被这股清冽的生命之泉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浸润着。
她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心口也时常闷痛,但那种沉入无边黑暗的窒息感己渐渐远离。每日晨起,她会靠在厚厚的被褥里,看着碧桃小心翼翼地拨弄灶膛里的银霜炭,看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从灰暗一点点亮起。
【…又熬过…一天…】
【…这身子…真是…破败得…可以…】
【…暴君…送来的药…倒是…越来越好了…】
她的心声依旧平静,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一丝淡淡的嘲讽,却少了之前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偶尔,她会想起那夜城楼上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想起萧彻肩头那刺目的血迹,想起他狼狈捂脸时那压抑的颤抖…心中便会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涟漪。
【…他…赢了…】
【…太后…应该…彻底倒了吧…】
【…安王…死了…他…心里…真的…一点不难过吗?…】
【…那夜…他哭的样子…好陌生…】
这些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点点涟漪,又很快被她强行按下。深宫的教训早己刻入骨髓,好奇心是致命的毒药。她现在只想活着,安安静静地活着,在这方被遗忘的角落里,熬过这残破的余生。
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苏晚晚精神稍好,靠在炕头,看着碧桃在角落里笨拙地缝补一件旧衣。殿内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突然——
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静心苑破败的院门外。
苏晚晚和碧桃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进来的不是送药的小太监,也不是吴德全,而是一个穿着半旧宫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嬷嬷。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
碧桃立刻警惕地站起身:“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苏晚晚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嘶哑哽咽:“奴婢…奴婢张氏…原是…先帝御前…侍药宫女…春兰…的…干娘…”
先帝御前侍药宫女…春兰?!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在苏晚晚脑海中炸开!那夜混乱呓语中闪过的碎片——【内殿侍药宫女春兰亦证,丑时曾闻婴啼!】——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她…还活着?!】
【…她不是…被灭口了吗?…】
巨大的惊骇让苏晚晚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老嬷嬷抬起布满泪痕和恐惧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春兰…春兰她…在安王出生后…没多久…就…就‘失足’掉进太液池…没了!可…可她临死前…偷偷塞给奴婢这个…”
她颤抖着解开那个粗布包袱。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半旧的宫女衣物,和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的小册子!册子纸张发黄发脆,显然年代久远。
老嬷嬷将那本小册子双手捧起,如同捧着千斤重担,老泪纵横:“这是…春兰那孩子…偷偷记下的…先帝最后一年…每日的脉案…和…用药记录!还有…还有安王出生那晚…她当值时…听到…看到的…一些…不该听的话…不该看的事…”
先帝最后一年脉案!用药记录!安王出生那晚的秘闻!
每一个词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晚晚的心上!也烫在了她识海中、那个此刻正将心神沉入此处的帝王的灵魂之上!
萧彻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手猛地顿住!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红痕!他高大的身躯瞬间绷紧!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他清晰地“听”到了老嬷嬷的话!也“听”到了苏晚晚心中那巨大的惊骇!
“拿过来!”苏晚晚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向碧桃示意。
碧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忙上前接过那本沉重的小册子,小心翼翼地捧到苏晚晚面前。
苏晚晚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翻开那发黄发脆的册页。上面是娟秀却带着一丝紧张颤抖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脉象、用药名称、分量…还有…一些夹杂在记录缝隙间的、极其简短的、如同密码般的备注:
“…亥时三刻…落盆…啼声洪亮…”
“…丑时初…偏殿有异响…似争执…柳嬷嬷出…神色慌张…”
“…寅时三刻…方报…时辰存疑…”
“…参汤…味异…非旧方…”
“…陛下咳血…色暗…疑…”
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无声地印证着当年那场肮脏的偷天换日!印证着太后用紫心草磨死先帝的滔天罪行!
苏晚晚的指尖冰冷,呼吸变得急促。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嬷嬷:“这东西…你藏了…这么多年…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老嬷嬷重重磕头,额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奴婢…奴婢不敢啊!春兰死后…奴婢就知道…这东西…是催命符!这些年…东躲西藏…装疯卖傻…才苟活至今…”
“可…可前几日…听说…刘全被剐了…柳家倒了…安王…也没了…”
“奴婢…奴婢想着…春兰那孩子…死得冤啊!”
“这东西…或许…或许能替她…讨个迟来的公道…” 她泣不成声,“奴婢…不求别的…只求…只求苏主子…给春兰…烧…烧点纸钱…”
公道?
苏晚晚看着手中这足以掀起血雨腥风的小册子,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这深宫,哪有什么公道?只有成王败寇,只有你死我活。
【…这东西…是利器…也是炸弹…】
【…交给暴君…他能彻底钉死太后…】
【…可…会不会…也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她的心声冰冷而清醒,带着洞穿一切的权衡。
御书房内,萧彻缓缓闭上眼。老嬷嬷的哭诉,苏晚晚的心声,如同冰火交加,在他胸中冲撞。他需要这本册子!这是他彻底钉死太后、为父皇、为自己、也为那个未曾谋面便夭折的“皇弟”讨回公道的铁证!
可他也清晰地“听”到了苏晚晚的顾虑。她怕被卷入这滔天漩涡,粉身碎骨。
【…算了…】
【…藏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
【…等…等风头…再过去些…】
【…或者…找个机会…让碧桃…偷偷…送到御书房门口?…】
苏晚晚的心声做出了选择。带着一丝无奈和谨慎的明哲保身。
就在她准备将册子重新包好,示意碧桃收起来时——
“不必藏了。”
一个低沉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疲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静心苑破败的门口响起!
苏晚晚和碧桃猛地抬头!
只见萧彻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的常服肩头,那暗红的血迹依旧刺目。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口深潭,静静地、沉沉地锁在苏晚晚手中的小册子上,也锁在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里。
他一步步走进殿内。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走到炕边,在苏晚晚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尚未愈合伤口的手,没有抢夺,只是摊开在苏晚晚面前。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给朕。”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暴戾,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跳!【他…都听到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册子!
萧彻的目光从册子缓缓移上她的脸,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惧和警惕。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有被戒备的微恼,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
“放心。”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又像是某种宣告:
“朕…不会让它…伤到你分毫。”
“这深宫的债…”
“该由朕…亲自去讨!”
“你…”他微微停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执拗的光芒,“只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这西个字,被他用冰冷而沉重的语调说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苏晚晚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手掌,看着他眼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看着他肩头那抹刺目的暗红…心中那根紧绷的、名为防备的弦,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猝不及防地…拨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指。
那本承载着滔天血债、足以颠覆乾坤的泛黄小册子,轻轻地、落在了萧彻宽大而染血的掌心。
如同碎玉重光。
亦如…某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
萧彻合拢手掌,将那册子紧紧攥住。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纸页下冰封的冤屈和灼热的真相。他没有再看苏晚晚,只是深深地、如同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般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玄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门外沉沉的暮色。
这一次,他的脚步,沉稳如山。
目标——不再是杀戮。
而是…迟来了数十年的…清算与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