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门女子
暮春的雨丝裹着梨花香,顺着崔府九曲回廊的琉璃瓦淌下来。
我望着铜镜中金累丝缀东珠的翟冠,忽觉鬓间那支绿萼梅步摇格外灼人;
露水还凝在花瓣上,是裴砚寅时出城,单骑踏破五十里晨雾采来的。
"姑娘,裴家郎君送妆奁来了。"
侍女蘅芜捧着鎏金匣子碎步进来,绯色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潮湿的风。
我伸手拨弄匣中红珊瑚璎珞,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绸缎;层层锦缎下竟压着半截泛黄的画轴。
"啪嗒"
烛泪跌落在青玉镇纸上,我望着徐徐展开的画卷,耳边金凤衔珠的步摇突然发出细碎的悲鸣。
画中女子荆钗布裙立于秦淮河畔,怀中绿萼梅与裴砚送我的竟是并蒂双生。
题跋墨迹未干,是裴砚最擅长的飞白体: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取我的金错刀来。"
刀刃劈开铜锁时,裴砚书房里沉水香还未散尽。
紫檀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氏族志》,却在《寒门策论》的书脊处裂开道缝隙。
我抽出那卷倒扣的邺史,三十七封火漆密信雪片般倾泻而下,御史台的朱砂印戳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永昌三年春,刑部主事王邈受贿三百金,调换寒门考生试卷......"
"永昌五年冬,兵部侍郎崔珩克扣漠北军饷......"
冷汗顺着脊梁滑入嫁衣的鸾凤刺绣,我忽然想起三日前裴砚审完科举案犯,也是这样带着刑部大牢的阴冷潮气来崔府下聘。
他绣着云雷纹的袖口沾着血迹,却温柔地为我拭去指尖墨渍:"令仪,三日后我来娶你。"
惊雷劈开暮色时,我正握着那支定情的鸾凤和鸣簪。
去年上元夜,裴砚在朱雀桥边为我簪发,金箔花钿贴歪了也不管,只顾着将新折的绿萼梅别在我鬓间。
他说此簪熔了漠北玄铁,就像崔裴两姓之盟,烈火难摧。
此刻簪尾的缠枝纹却在暗格中扭曲成十二幅画卷;
从永昌三年到永昌八年,每年惊蛰,画中女子都会添上新妆。
最后一幅题着昨日新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姑娘!大婚的吉时......"
蘅芜的惊呼被铁器相击声斩断。我转身看着暴雨中疾步而来的身影;
裴砚蟒纹官袍的下摆溅满泥水,腰间绣春刀的血槽还凝着暗红。
他惯常执笔的右手按在刀柄上,骨节泛着青白。
"令仪,把密信给我。"
雨丝从窗棂缝隙钻进来,打湿了案头那盆西府海棠。
我忽然想起去岁秋狝遇刺,他替我挡箭时也是这样苍白的脸色。
那时他伤口溃烂高热不退,是我跪在紫宸殿前三天三夜,用漠北虎符换了西域圣药。
"裴大人想要的是这些?"
我将密信按在染血的卷宗上,最末一封赫然盖着贵妃姐姐的鸾鸟私印;
"还是想要崔氏百年经营的九品中正簿?"
他瞳孔猛地收缩,绣春刀出鞘半寸:
"崔家牵涉科举舞弊,贵妃娘娘的鸾驾此刻己在刑部大牢。"
窗外传来锦衣卫的獬豸佩环声,我突然笑出声来。
金簪抵上青玉镇纸时,我看见他腕间殷红的相思结;
那是去年乞巧节,我用天山冰蚕丝编了三天三夜的同心缕。
"此身如金簪,宁折不弯。"我模仿着他上元夜的语气,簪头鸾凤在镇纸上撞出凄厉哀鸣:
"可惜裴郎的心不是玄铁,是秦淮河畔的柳絮,风往哪儿吹便往哪儿倒。"
"令仪!"
他伸手欲夺,被我反手用簪尾划破掌心。
血珠滴在密信上,晕开那个狰狞的"弑"字时,我终于看清最后一封信的落款;
竟是三日前被斩首的寒门举子,陆明璋。
暴雨裹着梨花砸在窗纸上,我扯断翟冠垂珠,九鸾朝凤的嫁衣掠过他僵硬的指尖:
"裴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的誓约箭?"
他身形晃了晃,绣春刀在青砖上划出刺耳鸣响。
我当然记得,永昌六年春,他在崔氏祠堂折断那支桃木箭,说此生若负我,当如此箭。
可此刻他蟒袍上的西爪金龙正冷冷睥睨着满地金簪碎片,像在嘲笑世家贵女的天真。
"裴某奉旨查案。"
他弯腰去捡密信时,官帽垂下的赤金流苏扫过我染血的裙裾,"望崔姑娘莫要阻拦锦衣卫办差。"
我踩住他即将触到密信的手指,金丝绣鞋碾着寒门子弟最珍视的执笔之手:
"裴大人不妨猜猜,令尊当年科考舞弊的案卷,此刻在谁手中?"
暴雨突然停滞在空中。
他抬头时眼底翻涌的墨色,比刑部死牢最深的夜还要骇人。
十年前裴老尚书因科场案自尽,裴氏从云端跌落泥潭,是崔家力排众议保下他世袭的爵位。
此刻他绣春刀上的獬豸兽仿佛活过来,獠牙几乎要刺破我的咽喉。
"你以为这些把戏......"
"裴砚!"我扯开衣领露出心口伤痕,那是秋狝时为他挡的刺客冷箭。"
这一箭穿透肩胛时,你说此生绝不相负,原来裴氏的誓言,比秦淮歌妓的承诺还不值钱?"
他握刀的手突然颤抖,刀尖在青砖上刻出凌乱沟壑。
我趁机将密信掷入炭盆,火舌卷起贵妃私印的瞬间,窗外突然射入三支鸣镝箭。
"姑娘小心!"
蘅芜飞身扑来,箭矢擦着她肩头没入屏风。
我望着孔雀翎羽屏风上炸开的毒烟,突然想起昨夜沈湛快马送来的密函:
"明日大婚,慎用熏香。"
裴砚的绣春刀己经出鞘,却迟迟未斩断我手中的火折子。
我们隔着跳跃的火光对视,他眼底映着的不再是朱雀桥头的翩翩探花郎,而是个被权欲蚀透心的恶鬼。
"令仪,把虎符交出来。"
他刀尖挑起我腰间玉珏,"圣上要的是漠北三十万大军,我可以保你崔氏女眷不受牢狱之灾。"
我忽然想起及笄那日,他冒雨送来亲手雕的玉簪,自己却染了风寒高烧三日。
那时他说:"令仪的安危,重过裴某性命。"
炭盆爆出噼啪声响,我将最后半封密信贴近火舌:
"裴大人不妨再猜猜,当年你父亲受贿的三千金,如今在谁家地窖?"
他身形骤僵,刀锋险险擦过我颈侧。趁这个空当,我猛地掀翻棋案,黑玉棋子暴雨般砸向锦衣卫。
二十七枚墨玉子嵌入屏风木框,正是崔氏暗卫联络的方位标记。
"拦住他们!"
蘅芜吹响玉哨时,我己从密道跌入后园。
暴雨冲刷着嫁衣上的金线,我却在梨花林里撞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沈湛的银甲上沾满漠北黄沙,手中龙泉剑正滴着血。
"崔姑娘,寒潭渡口有船。"
他左肩铠甲裂开道缝隙,月牙胎记在血污中若隐若现。
我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说漠北副将沈湛身世存疑,左肩胎记与二十年前冷宫走失的皇子极为相似。
"沈将军这是要造反?"我故意将染血的密信露出半角,"还是想要从龙之功?"
他突然逼近,带着铁锈味的掌心捂住我嘴唇:"娘娘让我带句话,棋盘该翻新了。"
惊雷炸响时,裴砚的怒吼穿透雨幕:"封锁九门!逆贼沈湛挟持崔氏女。"
我被沈湛拽上马背的瞬间,看见裴砚站在摘星楼上挽弓。
他惯用的狼牙箭镞对准我心口,弓弦却迟迟未松。
雨帘模糊了那张曾为我画眉的脸,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腕间断成两截的相思结。
马匹冲入寒潭时,我摘下破碎的翟冠扔进漩涡。
沈湛的披风裹住我发抖的身子,暗纹里藏着先帝私印的龙鳞图样。
"崔姑娘可会弈棋?"
他在我耳边低语,剑气扫落追兵的箭矢。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潭水淹没头顶前,我听见自己说:
"告诉贵妃姐姐,金簪己碎,该熔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