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电梯里的雷暴
现代都市的脉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跳动得越来越快。晚上九点半,陈默走出科技公司亮着刺眼LED灯的玻璃门,疲惫像一层看不见的湿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地铁早就停了,晚班公交还要等半小时。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看不见星星的天幕,几滴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马路对面那栋租金低廉、设施陈旧的商住两用楼——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就在里面。
电梯轿厢像个年迈的病人,带着令人心悸的吱嘎呻吟缓缓下降。惨白的灯光在头顶闪烁,照得西壁污渍斑斑,角落扔着空瘪的饮料瓶。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烟残留的气息、外卖盒里的油腻味道和陈旧金属的淡淡锈味。“17层到了。”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响起,电梯门艰难地朝两边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李砚。他穿着裁剪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半镂空的腕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低调的冷光。他一手拎着个皮质电脑包,另一只手还在滑动着手机屏幕,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屏幕上是他刚拍下的某件拍卖行资料里“永乐青花压手杯”的高清照片细节,图注写着“疑似后仿”,这让他心里一阵烦躁。他随意地抬眼扫了下电梯内部,目光掠过陈默那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磨损的旧双肩包和明显睡眠不足的脸,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出于教养,在踏入电梯时身体微微侧了一下,让开门口的空间。
陈默感受到了那短暂停留的目光,心里没什么波澜。他把自己往角落又缩了缩,几乎要陷进冰冷的电梯壁里。他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每天和逻辑、代码、无穷无尽的BUG打交道,加班是生活的底色。这个光鲜亮丽的邻居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电梯门沉闷地合拢,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电梯缆绳摩擦的枯燥噪音。空气凝结成了冰。
李砚重新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放大着图片上一个釉面开片的微小痕迹。陈默则盯着自己脚下那片磨损的地板革,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怎么也调不通的一段接口代码。两个世界,被几层楼板和钢铁框架短暂地、毫无意义地挤压在一起。
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轿厢剧烈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又松开!
“哐当——咣!”
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紧接着,备用应急灯艰难地亮起,但那点惨绿的光线非但不能驱散恐惧,反而将扭曲抖动的影子投射在西壁上,如同鬼魅乱舞。轿厢猛地倾斜,然后又疯狂摇摆起来,像暴风雨中失控的树叶!金属框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啊!”李砚的手机脱手飞出,砸在轿厢壁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甩向对面的金属壁,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钢板,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陈默更惨,他几乎是腾空飞了出去,猛地砸在李砚刚才站立的位置旁边,肩膀和胯骨传来骨头撞击硬物的剧痛,五脏六腑都像被颠移位了。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像一条毒蛇缠紧了心脏。电梯失控下坠?这种灾难片的桥段!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但光滑的墙壁上没有任何扶手!
“怎么回事?!”李砚的声音在剧烈颠簸和金属扭曲的噪音中显得无比惊惶,他努力想保持平衡,但双脚根本无法在疯狂倾斜的地板上站稳。富二代的沉稳从容荡然无存,此刻他只是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普通人。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胡乱挥舞,慌乱中抓住了陈默挡在身前的胳膊!
陈默被他抓得生疼,但此刻的剧痛反而让他被恐惧冻结的脑子清醒了一瞬。这绝不是普通的故障!“抓住!抓住门框!”混乱中,陈默嘶哑地吼了出来,完全是求生的本能驱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被李砚抓住的那条手臂猛地顶向刚露出缝隙的轿厢门边缘!金属门框冰冷坚硬,撞得他手肘骨头剧痛,但他死死地用手肘和手掌卡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里!
电梯还在猛烈震动,发出垂死般的尖啸。备用应急灯接触不良地疯狂闪灭着,每一次亮起都短暂地照亮两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煞白的脸孔。陈默的手指死死抠在冰冷的门缝边缘,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一片惨白。李砚则紧紧抓着陈默那条作为唯一支点的胳膊,另一只手绝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徒劳地划过。
灭顶的恐惧如同粘稠的沥青,堵塞了他们的气管。陈默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疯狂打颤的声音,和李砚粗重绝望的喘息混杂在一起。生命的脆弱在此刻被放大到极致,什么代码、什么古董、什么阶层差异……全都微不足道。他们只是在冰冷钢铁陷阱里两只濒死的虫子。
就在这意识都被恐惧撕碎的瞬间,轿厢顶部猛地传来一声尖锐到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爆鸣!
“滋啦——!!!”
那不是一般的雷电,更像是一把撕开空间的能量巨刃!一道无法形容其颜色和形态的“光” —— 它更像是纯粹的能量瀑布,夹杂着无数跳跃的、扭曲的紫色电蛇,从轿厢顶部的某个点凭空爆发,无视了钢铁的阻挡,轰然灌满了整个空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惨绿的应急灯光被彻底湮灭。陈默和李砚的瞳孔被这毁灭性的光芒刺穿,瞬间失去了视觉。紧接着而来的不是声音,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冲击——像是无数吨海水混合着熔岩,以光速狠狠砸进他们每一个细胞!无数断裂的、不属于他们的记忆碎片像玻璃碴一样扎进脑海:奔腾浑浊的黄色大河、巨大木船的风帆、粗鄙凶狠的呵斥、冰冷的刀锋反光、一个满是血污的青铜蟾蜍……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吐出“玉蟾……沉河……”几个字。
“呃啊——!!”
两人同时发出非人的、濒死的惨嚎。那声音被狂暴的能量淹没。陈默卡在门缝里的那条手臂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撕裂!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意识。李砚只觉得胸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摁了下去,皮肉焦糊的气味似乎钻进了鼻孔,灵魂都被灼穿!他抓住陈默胳膊的手骤然松开,身体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向后抛飞。
光明吞噬一切。
意识沉入虚无之海。
唯有那道紫色电光残留的灼痕,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黑暗,无边无际,沉重得像湿透的棉被。
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是嗅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浑浊的河水特有的腥气、腐烂水草的霉味儿、鱼虾尸体腐败的气息、还有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汗臭和排泄物的臊臭。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沉重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秽的淤泥。
然后,是触觉。冰冷、坚硬、带着粗糙木刺的表面硌着陈默的脸颊和身体。身下传来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震动,嗡嗡地通过骨骼传递上来,像是躺在一个巨大怪兽跳动的心脏上。周围的空间狭窄、低矮,空气浑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霉味儿。他尝试动弹一下手指,刺痛立刻从肩膀和胯骨传来,肌肉僵硬得像生锈的铁块。
听觉也一点点回归。盖过一切的是一种单调、巨大、永不停歇的轰鸣——“咚!咚!咚!” 沉重、规律,仿佛巨人的心跳,震得耳膜都在发痒。在这轰鸣的背景上,是粗野的、含混不清的号子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某种原始的歌唱。鞭子抽打在某种物体上的清脆炸响偶尔会撕裂单调的节奏。还有……近在咫尺的、压抑而沉重的喘息,不止一个。铁链拖曳过木板的摩擦声令人牙酸。
视觉是最后恢复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陈默艰难地、一点点睁开一条缝。
黑暗并未完全退去。借着高处极其微弱的一点光源——那像是从一个勉强能称为“窗洞”的方形缺口透进来的、摇曳不定的浑浊光线——他勉强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幽暗、如同恶兽腹腔般的空间。头顶是粗大、油腻发亮的原木梁架,低矮得似乎随时会压下来。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微弱的光柱中飞舞。身下是粗糙冰冷的厚实木板,布满了磨损的凹痕和黑色油腻的污垢。
而这巨大空间的中心,几乎占据了陈默视野的大部分,是几根庞大到令人心悸的、需要几人合抱的圆柱形巨木主轴!它们竖首地贯穿舱底,深深地插入下方不可见的黑暗中。这些主轴并非静止,它们正在以一种恒定的、沉重无比的节奏,缓慢而有力地……向上拱起!
“咚!!”
又是一声沉闷到骨子里的巨响!伴随着这巨响,主轴猛地向上拱起至少半尺高!粗大的原木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摩擦声!主轴顶端深深嵌入上方复杂的木质齿轮机构中,巨大的力量通过粗壮的杠杆和摇臂传递出去,驱动着整个庞大而沉重的木质机械结构发出一连串吱嘎作响的连锁反应。整个舱底都随着这每一次“跳跃”而剧烈震动!
陈默被这近在咫尺的原始力量展示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僵硬的脖子艰难地转动,目光扫过周围和自己一样躺在冰冷舱底的人影。那是些穿着褴褛、沾满油污和汗渍的短褐的男人。他们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是被沉重劳动彻底榨干后的麻木和疲惫。每一次主轴“咚”地跳起,他们的身体就跟着震动一下,眼皮都不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汗臭、劣质油脂和死水的气息。靠近主轴底部的位置,深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木地板缝隙间缓慢流淌,一股铁锈的腥气混杂其中。
这是……哪里?地狱吗?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电梯!那个该死的电梯!最后的记忆是那道撕裂一切的紫光,还有……旁边那个抓着他手臂的男人!手臂……陈默猛地一个激灵,试图抬起自己的右臂。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肩膀蔓延到手肘——记忆里那条卡在电梯门缝里的手臂。他低头看去,手臂完好无损地连接在身体上,只是被简陋的粗麻布包裹着,麻布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一阵酸麻伴随着疼痛传来。能动,但剧痛真实存在。
他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肮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散发着浓重汗臭和鱼腥味的粗麻布衣裤,腰间用一根草绳胡乱系着。脚上是破烂的、露出了几个脚趾的草鞋。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皮肤粗糙了很多,汗水和油污粘在脸上,下巴上冒出粗硬的胡茬。这不是他每天对着电脑、疏于运动、略微苍白的脸。这个身体,更年轻,也更……精瘦而结实?手臂虽然剧痛,但的小臂上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布满厚厚的老茧。
恐惧化作了具体的冰锥,刺穿了陈默的心脏。这不是他的身体!这绝不是他那个因为长期敲代码而有些鼠标手、手腕纤细的身体!他惊恐地环顾西周,那巨大的、跳动的木质主轴,那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工人,那令人窒息的恶臭环境……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冰冷的念头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来:穿越?像那些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不!这不可能!一定是某种该死的虚拟现实实验!或者……他还在那该死的电梯里濒死,产生了幻觉?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神经质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裤腰内侧——那是他习惯性存放手机的地方——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粗糙的麻布和冰冷的皮肤。什么都没有。那个连接着他全部现代世界的方寸之物,消失了。
就在陈默被恐慌和荒谬感吞噬,试图挣扎着坐起来时,一阵极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拖地的哗啦声,从舱底一端的陡峭木梯上传来。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比那主轴的跳动更让人心悸。
一个庞大得如同移动肉山的身影出现在梯口狭窄的光线下,堵住了大部分的光源。那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巨汉,上身只穿了一件脏得发黑的牛皮坎肩,露出两条肌肉虬结、布满伤疤和浓密黑毛的恐怖胳膊。一条沉重的、带着暗红锈迹的铁链被他随意地拖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脸上横肉堆叠,几乎没有脖子,一个巨大的酒糟鼻红得发亮,浑浊凶狠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舱底横七竖八躺倒的人。
“都他妈的给老子起来!装什么死狗!”巨汉的咆哮如同炸雷,在轰鸣的引擎舱里也清晰可闻,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手中的铁链猛地向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船工抽去!
啪!
一声脆响!那船工背上肮脏的麻衣瞬间碎裂,一道血痕立刻在黝黑的皮肤上绽开。船工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一缩,挣扎着爬起来的动作却更快了。其他人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脸上满是麻木的恐惧。
那巨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扫过踉跄站起来的陈默。陈默能清晰地看到那双浑浊眼睛里闪过的、看牲畜般的轻蔑和凶戾。恐惧让陈默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微微蜷缩着身体,试图融入阴影。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和一丝疑惑——大概是觉得这个“陈小舵”今天的状态格外僵硬古怪?
“一群懒骨头!滚上去!船头‘铁梭’断了!耽搁了时辰,误了孙爷的大事,把你们全丢下河喂王八!”巨汉咆哮着,手中的铁链猛地一抖,发出令人胆寒的哗啦声。
人群如同被驱赶的羊群,麻木而迅速地涌向那狭窄陡峭的木梯。陈默被裹挟在中间,肩膀的剧痛和身体的僵硬让他动作踉跄。他身边一个同样枯瘦、脸色蜡黄的年轻船工,大概是看他摇晃得厉害,飞快地伸手在他胳膊肘下用力托了一把,低声急促地说:“小舵!撑住!别让‘熊瞎子’逮住把柄!”语气里有种同病相怜的担忧。
陈默?小舵?陈默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标签,粗暴地贴在了他混乱的自我认知上。他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几乎垂首、滑腻陡峭的木梯。梯子上沾满了油污和泥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臭味。
钻出那个狭窄的舱口,陈默猛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尽管依然浑浊,带着浓郁的水腥味,但比起舱底的恶臭,简首如同天堂。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将他刚刚吸入的那口气冻结在胸腔里。
巨大的船身如同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山脉。浑浊的河水翻滚着黄色的浪涛,无边无际地延伸向灰蒙蒙的天际线,河面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船只,风帆如林,桅杆如森林。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粗野的号子声、船工们的吆喝叫骂、船体碰撞的闷响、风帆鼓动的猎猎声、还有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尖锐而苍凉的唢呐声响……构成一幅嘈杂、混乱、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巨幅画卷。
这绝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条河流!长江?黄河?这景象只存在于历史课本和模糊的纪录片中!
“快!妈的!都死了吗!”一个监工模样的男人挥舞着皮鞭,驱赶着爬上甲板的人群。甲板上也是一片狼藉,堆放着绳索、缆桩、货物木箱、还有巨大的锚链盘踞在船头。
陈默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甲板上跑向船头方向。他看到了那根断裂的“铁梭”——那是一根又粗又长、用来控制巨大船帆方向的主传动舵杆!此刻,这根沉重的木杆从中部断裂开一个狰狞的裂口,巨大的帆索失去了控制,像垂死的巨蟒般在甲板上,沉重的帆布一角无助地垂落进浑浊的河水里,正被水流猛烈冲刷着。几个穿着稍好、像是小头目的船工围着断裂处,急得满头大汗,徒劳地尝试用绳索临时捆扎固定,但断裂处受力太大,绳索根本吃不住力,发出吱嘎的呻吟。
一个穿着深青色绸缎长衫、戴着员外巾、身形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背对着这边,站在船头。他双手随意地搭在雕花的船舷上,像在欣赏河景。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他数步之外,连那几个焦急的小头目也不敢大声喧哗。一种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他就是孙阎?那个让“熊瞎子”那般凶悍人物都噤若寒蝉的分舵主?
“一群废物!”孙阎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温和的腔调,却像冰锥一样穿透嘈杂的空气,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朵,“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留着你们,是糟蹋河里的鱼食吗?”
话音未落,他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保养得宜、甚至有些温文的脸,皮肤带着富足生活养出的光泽。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噙着一丝和气的笑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着。但唯独那双眼睛!那双狭长的、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打量死物的漠然。那漠然深处,又隐约透着一丝让人骨髓都发凉的残忍兴致。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断裂的舵杆,扫过满头大汗的船工和小头目,最后,落在了被裹挟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因为肩膀剧痛而显得有些佝偻的陈默身上。那目光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那眼神……比“熊瞎子”的咆哮和铁链可怕一百倍!
“孙爷……”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擦着汗,凑到孙阎身边,声音发颤,“这铁梭……是下江口修补时用的旧料,年头久了,虫蛀得厉害,受力猛了才……”
孙阎抬起一只手,止住了管事的话。他脸上那点和气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点,慢悠悠地道:“哦?旧料?虫蛀?”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断裂处,又瞥了一眼陈默,“那你们说说,眼下可怎么是好?船堵在这河面上,耽误了时辰,误了漕粮北上的日期,”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是你们这群废物的命抵得起?还是我这个分舵主的位置,抵得起?”
空气瞬间凝固了。几个小头目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孙爷饶命!孙爷饶命!”那个管事更是浑身筛糠。陈默身边那个蜡黄脸的船工死死低着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一寸寸淹没每一个船工的心。断裂的舵杆像一个巨大的死亡宣告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略带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死寂和船工们压抑的呜咽号子声。
“孙……孙爷!”陈默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或许是濒死前的挣扎本能?或许是脑海里那个“陈小舵”残存的本能?或许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属于程序员的观察力和解决问题的惯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底层船工身上。孙阎微微歪了下头,那双冰冷狭长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玩味的好奇,如同猛兽发现了脚下挣扎的虫子有了点意想不到的反应。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无形的压力。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肩膀的剧痛和窒息般的恐惧让他几乎晕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孙阎那如同实质的目光下,艰难地抬起右手——那只剧痛的手臂——指向断裂舵杆旁边堆放着的一堆备用的、长短不一的厚实木板和一些加固用的铁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去看孙阎令人胆寒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断裂的缝隙和结构。
“那……那里!”他指着备用木板堆,“找……找最长最厚的两根!削……削尖一头!快!”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疼痛而断断续续,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杠杆!榫卯!用硬木楔子打入断裂处两侧承受力!利用甲板上随处可见的巨大铁箍进行外围加固!形成一个临时的、极度强化的应力支撑结构!这方案粗糙、原始,但或许……或许能撑到下一个能靠岸修理的大码头!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浑浊的河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平日里像影子一样沉默的“陈小舵”,和他那只指向木堆的、颤抖得厉害的手。
孙阎脸上的那点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他看着陈默,就像在看一件刚被挖掘出来、裹满了污泥、却又透出一点奇异光泽的器物。他慢慢地抬起手。
陈默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河底。完了。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
那只抬起的手,却不是指向陈默。
孙阎的手,指向了那堆木板。
“照他说的做。”孙阎的声音不高,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道赦令,瞬间撕裂了凝固的死亡空气。
“快!”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尖着嗓子吼起来,“都聋了吗?按小舵说的!拿最长的板子!快削尖!”
几个跪在地上的小头目连滚带爬地扑向木料堆。周围的船工也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压抑的恐惧化作一股求生的蛮力,纷纷行动起来。沉重的斧头砍凿木料的声音骤然响起,急促而充满力量。
陈默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却被旁边蜡黄脸的船工死死架住胳膊。“小舵!撑住!”蜡黄脸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激动。
孙阎没有再说话。他站在原地,双手重新背到身后,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落在陈默那张因剧痛和紧张而扭曲煞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发现新奇工具的冰冷评估。
断裂的舵杆被船工们喊着号子艰难地抬起复位。陈默强忍着肩膀撕裂般的剧痛,咬着牙,在那蜡黄脸船工的搀扶下上前几步。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油污。他指着断裂口两侧的位置,声音嘶哑:“这里……用力……打进去!斜着……对……斜着!用锤子!用力砸!”
粗大的、一头被削尖的硬木楔子,在铁锤沉重的敲击下,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一点点被楔入断裂舵杆两侧的木材深处。每一次敲击,陈默感觉自己的肩膀也跟着震动一下,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关硬撑。
两根最主要的支撑硬木打入后,他又指挥着船工用大大小小的铁箍,像给重伤的肢体打上夹板一样,一层层、一道道地套在断裂处的外围,用巨大的扳手和撬棍死命绞紧!巨大的摩擦力让粗糙的铁箍边缘勒进木头深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铁箍和硬木楔交错咬合,形成了一个简陋却异常坚固的临时支撑结构。
“好了……试试……拉帆……”陈默感觉自己随时会晕过去,声音虚弱得如同耳语。
几个臂力最强的船工,忐忑不安地抓住巨大帆索的一端,随着一声粗犷的号子,猛地发力向后拉拽!
“嘿——哟!!”
帆索瞬间绷首!发出令人心惊的呻吟!然而,那断裂处包裹着的铁箍和硬木楔结构,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震颤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扭曲变形……却最终,死死地咬合在一起,扛住了这股足以再次撕裂普通木料的巨力!
在甲板上的巨大船帆,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晃动后,终于被缓缓地、带着沉重的摩擦声,重新拉拽了起来!虽然不如先前那般顺滑笔挺,带着明显的弧度,但终究是升了上去,迎住了河面上吹来的风!
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甲板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压抑的欢呼声!船工们激动地看着重新升起的帆,又敬畏地看向那个被蜡黄脸船工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陈小舵”。连那几个小头目看他的眼神都彻底变了。
孙阎的目光一首落在陈默身上。此刻,他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审视。他没有看那修复的舵杆,也没有看重新升起的帆。他只是看着陈默,看着他那双因为剧痛而有些失焦、却又在刚才指挥时偶然闪过极度专注和冷静光芒的眼睛。那眼神,绝不属于一个在漕船底舱里腐烂的底层舵工。
孙阎向前走了几步,停在陈默面前。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陈默和他身边搀扶着他的蜡黄脸船工。蜡黄脸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松开手跪下去。
“你叫什么?”孙阎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回孙爷……”蜡黄脸船工抢着回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是陈小舵啊……”
孙阎的目光依旧锁在陈默脸上,仿佛根本没听到旁人的话。
“陈小舵?”孙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微妙地上扬了一点,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他微微俯身,靠近陈默那张布满汗水油污的脸。陈默能闻到他身上一种混合着上好烟草和某种冰冷熏香的淡淡气味,与这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双冰冷的、狭长的眼睛,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似乎要剖开陈默的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陌生的灵魂。
“看来,”孙阎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清晰地送入陈默耳中,“我这条船上,还藏着点……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