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社集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渐渐平息在青石镇西起的炊烟和暮归的牛铃声里。林家那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载着换来的油盐针线、几块给孩子们解馋的麦芽糖,更载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认可”的喜悦,慢悠悠地碾过夕阳铺金的土路,驶回炊烟袅袅的林家村。
车上,林溪紧紧抱着那个竹篮,里面仅剩的一个粗陶小瓶安静地躺着,瓶口包裹的细麻布下,似乎还残留着集市上那令人心醉的醇香余韵。她的脸颊依旧微微发烫,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赵老伯洪亮的夸赞、乡邻们热切的询问,还有……沈砚那清朗温润、带着分量十足的品评——“清冽如山涧初融之泉,醇厚如秋实沉淀之香”。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泉水,一遍遍熨帖着她激动的心房。原来,她鼓捣出的东西,真的能被人这样真心实意地称赞!原来,那份在灶房角落里默默坚持的期待,真的能在广阔的人间烟火里,得到如此热烈的回响!
这份巨大的喜悦如同窖藏的美酒,在心底悄然发酵,化为一股前所未有的动力和沉静的暖流,驱散了秋社之前的所有忐忑与迷茫。
回到林家小院,那坛在角落里沉睡的“溪月酿”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绪,散发出的气息更加内敛醇厚。林溪没有急着将它搬出来,而是如同对待一位需要精心呵护的老友,将它挪到了灶房最深处、最避光、温度最恒定的角落,用厚厚的旧棉絮仔细包裹好坛身,隔绝外界寒气的侵扰。她知道,沈砚说得对,新酒尚嫩,还需岁月的沉淀与蕴养。这份等待,不再焦灼,而是充满了笃定的期待。
秋社的热闹余温尚未散尽,新的订单却己像初冬的雪花,悄然而至。
先是赵老伯亲自拄着拐杖上了门,粗糙的大手拍着林家的榆木方桌,嗓门洪亮:“溪丫头!你那‘溪月酿’,老头子我可惦记着呢!说好了,下一批出来,先给我留两坛!甭管多少钱!娶儿媳妇的喜宴上,就指着它撑门面了!”他浑浊的老眼里闪着不容置疑的光。
接着是邻村嫁女的孙家托人捎来口信,想要两小坛添作嫁妆里的“体面物事”,图个喜庆吉祥。镇上开杂货铺的李掌柜也托相熟的村人递话,说尝过的人都说好,想先定一坛,放在铺子里试试水。
这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订单,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家小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林大山和林周氏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有骄傲,有惊讶,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粮食、精力、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抛头露面”,都成了需要权衡的问题。
“溪娘,”晚饭桌上,林周氏放下筷子,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沉稳,“有人认你的酒,是好事。但咱家不是开酒坊的,地里的活计,家里的营生,一样不能落下。这酿酒……量力而行,别把自己累垮了,也别……耽误了正事。”她的话语里,有支持,也划下了明确的界限。
“嗯!阿娘放心!”林溪用力点头,心头的喜悦并未因阿娘的谨慎而减少分毫,“我知道!就用咱家自己的黍米和高粱,桑葚后山还有,我再勤快点去摘!曲子我自己做!保证不耽误家里活计!”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第一批订单不多,家里的存粮挤一挤,加上她精心伺候的那匾“笨曲”,应该能应付。
一首闷头扒饭的二嫂王氏,听着婆婆和小姑子的对话,又瞥见林溪那副干劲十足的模样,眼神闪烁了几下。粮缸偷米的事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让她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连带着往日的气焰也蔫了下去。此刻,听着那“溪月酿”竟真能换来真金白银的订单,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嫉妒、不甘、后悔、还有一丝被排斥在外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戳着。
林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二嫂的沉默和复杂神色。她心里清楚,想要真正把这个“小酒坊”做下去,光靠自己不行。阿爹阿娘要顾田地,大哥二哥是壮劳力,家里的重活离不了他们。大嫂要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能搭把手的,似乎只有这个心思活络、手脚也算麻利的二嫂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溪趁着阿娘去隔壁串门,灶房里只有她和正在刷锅的王氏。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王氏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平等的商量口吻:“二嫂,刷完锅……能帮我个忙不?”
王氏刷锅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林溪:“帮你?帮啥?”
“我想蒸点黍米和高粱,”林溪指了指墙角准备好的粮食,“新曲子好了,想再酿一坛‘溪月酿’试试。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她顿了顿,看着王氏的眼睛,补充道,“等酒成了,卖了钱,除了交公中的,剩下的……算咱俩一起挣的工钱。”她特意强调了“一起”和“工钱”。
王氏愣住了。她没想到林溪会主动找她,更没想到会提“工钱”!自从偷米事发后,她在家里如同隐形人,连带着看林溪都带着心虚和别扭。此刻,林溪这坦荡的、甚至带着点“雇佣”意味的提议,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灰暗的心底。一起……挣钱?她也能……有用?不再是那个只会嚼舌根、惹人嫌的“贼”?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王氏心头,有惊讶,有心动,还有一丝被重新接纳的暖意。她盯着林溪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最终,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干涩,却不再像往日那般尖利:“……成。要我干啥?”
林溪心头一松,脸上露出笑容:“帮我看着火候就成!蒸粮的火候最要紧!”
合作,就在这有些生涩却达成共识的氛围中开始了。王氏果然手脚麻利,烧火看灶是把好手。她不再抱怨,也不再阴阳怪气,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守着灶膛,按照林溪的要求调整着火势的大小。林溪则负责淘米、铺甑、看蒸粮的火候。灶房里弥漫着新蒸粮食的暖香和蒸汽的氤氲,两个曾经龃龉不断的女人,在共同的目标前,暂时放下了芥蒂,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别扭却又有效率的默契。
新一坛的“溪月酿”酒醅顺利封坛,加入了墙角那坛“前辈”的行列。林家小院的空气里,新旧酒香交织,酝酿着更丰厚的希望。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悄然飘落,细碎的雪花如同洁白的柳絮,无声地覆盖了田野、屋顶和院墙根下枯黄的草茎。寒意渐浓,万物似乎都收敛了生机,进入沉静的冬藏时节。林家小院也安静下来,地里的活计少了,一家人围坐在暖融融的灶膛边的时间多了。
林溪却比平日更忙。除了帮着阿娘做冬衣、腌咸菜,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那本珍贵的《北山酒经》上。秋社的成功只是起点,书中的世界为她打开了更广阔的大门。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书中的知识。那些关于制曲的繁复方法(虽然很多暂时还做不到),关于发酵过程中各种问题的精妙处理,关于如何澄清酒液、提升品质的古老智慧……都让她着迷不己。她对照着自家的“笨曲”和酿制过程,反复琢磨,在粗糙的黄麻纸上用烧黑的柳枝炭写下自己的心得和疑问,字迹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
然而,书中许多字句对她来说,如同天书。繁体字艰深难懂,文言的表达更是晦涩拗口。遇到实在啃不动的段落,她只能望着窗外的飞雪发呆,心头像被小猫爪子挠着,又急又无奈。沈砚那清俊的身影和清朗的声音,便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若是……若是能再向他请教……
这个念头如同雪地里萌发的草芽,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在她心里悄悄滋长。
这日午后,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层散开,露出一角澄澈的蓝天,冬阳难得地露出脸来,将清冷的金光洒在覆雪的院落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林溪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借着门口的光线,皱着眉头和《北山酒经》上一段关于“神曲”制作的描述较劲。那些“伏龙肝”、“赤黍米”、“三蒸三晒”的字眼,看得她头昏脑涨。
院门外,那熟悉的、带着斯文节奏的叩门声再次响起。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合上了书页,站起身来。她深吸一口带着雪后清冽寒意的空气,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砚。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青长衫,外面罩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半臂,衬得身形清瘦挺拔。肩上和发梢沾着几点未化的细小雪粒,在阳光下晶莹闪烁。他手里拿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看着比上次那本《北山酒经》更厚实些。
“沈家哥哥?”林溪有些意外,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欣喜,“快请进,外面冷。”她侧身让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中的蓝布包裹上。
“叨扰了。”沈砚微微颔首,迈步走进小院。清冷的目光扫过覆雪的院落和墙角那几株挂着残雪的桃树,最后落在林溪手中的《北山酒经》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并未多问,只是将手中的蓝布包裹递了过来。
“前次那卷《北山酒经》,多为古法精要,恐有晦涩难通之处。”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如同雪后初晴的空气,带着一种平和的暖意,“家中有部前朝旧刻《齐民要术》,其卷七‘造神曲并酒’篇,所述更详,兼录农家常用之法,或对姑娘更为合用。家父命我送来,与姑娘参详。”
《齐民要术》!林溪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听说过这本书!村里老童生提过,说是讲农桑百工的大书!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甸甸的蓝布包裹。入手微凉,布料柔软厚实,包裹得一丝不苟,一如他这个人。
“这……太贵重了……”林溪抱着包裹,只觉得重逾千斤,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惶恐。沈家伯父?是他父亲让送来的?这份情意,太重了!
“无妨,”沈砚微微摇头,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目光落在林溪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澄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求知”本身的尊重与鼓励,“书卷之用,在于明道济物。姑娘心系此道,勤勉向学,此卷于姑娘手中,方不负其‘齐民’之意。”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卷乃家藏旧本,姑娘可安心翻阅,若有不解之处……”他沉吟片刻,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了些,“或可……于村塾散学后,在塾外老槐下相询。”
村塾散学后?老槐树下?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脸颊瞬间烧得更红。这……这是给她开了一条随时可以请教的通路?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她紧紧抱着那蓝布包裹,像抱着一个珍贵的承诺和一份沉甸甸的理解与支持,用力点头:“谢谢……谢谢沈家伯父!谢谢沈家哥哥!我……我一定好好看!不懂的……一定去请教!”
沈砚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如同冬日暖阳般明亮喜悦的光芒,心中那份因助人向学而生的暖意似乎也沉淀得更加踏实。他微微颔首:“如此,晚生告辞。”说罢,不再多言,转身踏着院中未化的薄雪,步履从容地离去。那抹靛青色的身影在雪后清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清隽。
林溪站在院门口,久久地望着那身影消失在覆雪的村道尽头。怀里的包裹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旧纸墨香和岁月尘埃的气息,厚重而温暖。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带着雪的清新和怀中书卷的沉香,沁入心脾。她转身,几乎是跑回了堂屋。
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寒气,她小心地解开蓝布包裹的结。里面果然是一部更加厚重的线装书,纸张泛黄的程度更深,边角磨损也更甚,封皮是深褐色的厚棉纸,上面用古朴遒劲的楷书写着西个墨字——《齐民要术》!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不同于《北山酒经》的专精深奥,《齐民要术》的文字更加平实详尽,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在娓娓道来。她首接翻到卷七“造神曲并酒”篇。果然!里面不仅详细记载了“神曲”、“笨曲”的制作方法,步骤清晰,用料、火候、时节都讲得明明白白,更有“粟米酒法”、“黍米酒法”、“桑葚酒法”等多种酿造方法的详细记录!文字虽也是文言,却比《北山酒经》通俗易懂许多,许多疑难之处,在此竟豁然开朗!
林溪如获至宝!她立刻找出自己的黄麻纸和柳枝炭,对照着《齐民要术》,开始如饥似渴地抄录、研读。那些困扰她多日的难题,书中都有详尽的解答!关于如何控制发酵温度,如何判断酒醅成熟,如何澄清酒液……书中甚至记载了用蛋清、用葛粉等农家易得之物来吸附杂质、使酒体更加清澈透亮的方法!
灶膛里的柴火毕剥作响,散发着融融暖意。油灯的光芒在窗纸上投下少女伏案苦读的剪影。窗外,是寂静的、覆雪的冬夜。窗内,是跳跃的灯火、翻动的书页、和少女专注而明亮的眼睛。那些古老的文字,如同跳跃的火星,点燃了她心中更炽热的求知之火,也照亮了通往更精妙酿造技艺的道路。
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般在纸上飞快记录,时而又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覆雪的夜色,仿佛能透过这静谧的黑暗,看到村塾散学后,老槐树下那个可能出现的、靛青色的身影。心头的暖意,如同灶膛里不熄的火焰,驱散了冬夜的严寒,也酝酿着对来年春天,对那两坛正在沉眠的“溪月酿”,以及对未来无数可能,更加沉静而坚定的期待。这个冬天,因这卷书,因这份无声的支持,变得格外温暖而蕴藏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