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磨利的冰刀,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在林家村低矮的茅草屋檐和光秃秃的树梢间呼啸穿梭。土路上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和锅里翻滚的热汤,是抵御严寒的唯一依靠。
林家灶房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外间酷寒截然不同的、暖融而紧张的氛围。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毕剥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土墙映得一片暖红,也照亮了林溪专注得近乎屏息的侧脸。她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陶盆,盆里盛着刚从角落那坛沉睡了整个寒冬的“溪月酿”中舀出的、深宝石般的紫红色酒液。酒香醇厚内敛,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润,在暖烘烘的灶房里氤氲开来。
她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盆中。酒液色泽深沉迷人,但细看之下,仍有些许极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悬浮物,在暖光下若隐若现,使得整体透亮感稍欠。这便是《齐民要术》中所言“酒体浑浊,味失其正”的隐患。按照书中记载的“澄酒法”,她需要用到……
“给,溪娘。”一个略显别扭的声音响起。二嫂王氏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过来,碗里是几个打散搅匀的鸡蛋清,像一团凝固的、细腻的云朵,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自从秋社后那次“雇佣”合作,王氏的态度虽然依旧称不上热络,但那份尖刻和敌意却收敛了许多。尤其在林溪将上次合作酿的那小坛酒卖出去后,真的分给了她一份实实在在的铜钱后,她看林溪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复杂和……认命般的配合。此刻让她打蛋清,她便打了,动作麻利,只是递过来时,依旧别开脸,不看林溪的眼睛。
“谢谢二嫂。”林溪低声道谢,接过碗。她深吸一口气,按照《齐民要术》所述,用一把干净的竹筷,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碗中那团雪白的蛋清云朵,一点一点地倾入粗陶盆里紫红色的酒液中。动作务必轻柔,不能激起酒液动荡,否则前功尽弃。
蛋清入酒,并未立刻发生明显变化。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盆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和王氏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渐渐地,奇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些雪白的蛋清,如同拥有生命的水母,在紫红色的酒液中缓缓下沉、舒展、凝聚。它们仿佛带着无形的吸力,所过之处,酒液中那些细微的悬浮杂质,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悄无声息地被吸附、包裹!蛋清团块由最初的洁白,慢慢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紫灰色,体积也微微膨胀起来,而它们周围的酒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清澈!如同被无形的手拂去了尘埃的紫水晶,透亮、纯净,在灶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泽!
“成了!真的成了!”林溪压抑着激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看着盆中那几团缓慢沉底的、包裹着杂质的蛋清絮状物,和上方那愈发清冽透亮的紫红色琼浆,巨大的成就感和对古书智慧的敬畏油然而生!书上写的,竟是真的!这法子竟如此神奇!
王氏也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盆中这“点石成金”般的变化,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奇和不易察觉的……佩服。这丫头,还真从那些破书里学来了真本事!
林溪屏住呼吸,用一把细纱布做成的滤斗,小心翼翼地将上层澄清的酒液舀出,倒入另一个事先烫洗干净的粗陶坛中。滤斗的纱布上,很快便留下了一层深紫色的酒渣和那些吸饱了杂质的蛋清絮状物。坛中的新酒,色泽纯净透亮,如同流动的紫水晶,再无一丝浑浊!那醇厚的酒香,似乎也因杂质的去除而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清冽悠长!
“这……这酒看着更好了!”王氏看着坛中那的液体,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她想起上次分到的那点铜钱,心头那点别扭又被一丝微弱的期待压了下去。
林溪看着坛中澄澈如玉的“溪月酿”,脸上绽开了明媚的笑容。这不仅仅是技术的成功,更是她向那个更广阔、更精妙的酿造世界迈出的坚实一步!她小心地将新坛封好,心中充满了对来年开春、桑葚挂果时更大规模酿造的憧憬。
冬去春来,料峭的寒风终究敌不过日渐温暖的阳光。河面的冰层悄然碎裂,化作潺潺流水。田野里,麦苗顶破冻土,染上一层新绿。墙角的桃树枝头,鼓胀的花苞在暖风中微微颤动,随时准备绽放。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林溪正在院子里翻晒新制的“笨曲”,新曲在阳光下散发着清新醇正的干香。院门外,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带着斯文节奏的叩门声。
林溪的心,如同被春风吹皱的池水,漾开层层涟漪。她放下手中的曲块,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砚。春日的暖阳落在他身上,靛青长衫纤尘不染,衬得身形愈发清俊挺拔。他手里没有拿书,却提着一个用细麻绳系好的、沉甸甸的油纸包。
“林姑娘。”沈砚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在暖阳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他的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曲块,在林溪沾着些许曲粉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
“沈家哥哥快请进。”林溪侧身让开,脸颊微热。
沈砚迈步进院,并未走向堂屋,而是站在院中那棵刚冒花苞的桃树下,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过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材和蜜糖的香甜气息从纸包中透出。
“家父前些日风寒侵体,幸得姑娘所赠‘溪月酿’少许,言其温润醇厚,饮后通体舒泰,于驱寒颇有助益。今己痊愈,特命我送些新制的蜜渍甘草与陈皮过来,聊表谢意。”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如同春风拂过新绿的柳条,带着一种平和的暖意,“家父言,此物清咽利喉,亦可用于酿酒调和,姑娘或能用得上。”
林溪愣住了。沈家伯父……病好了?还夸她的酒有驱寒之效?甚至……还特意送了酿酒用的蜜渍甘草和陈皮来答谢?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喜、感激和一丝被长辈认可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连忙接过那沉甸甸的油纸包,只觉得分量格外重。
“沈家伯父太客气了!酒……酒能帮上忙就好!这……这太贵重了!”林溪有些语无伦次,看着沈砚温和的目光,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家父心意,姑娘收下便是。”沈砚微微摇头,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澄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语气依旧平和,却比往日多了点自然的亲近感,“前次所借《齐民要术》卷七,若姑娘己参详完毕,不知今日……可否归还?家父近来翻阅农书,需用到此卷。”
“啊!当然!”林溪这才反应过来,迭声应道,“沈家哥哥稍等,我这就去拿!”她抱着那包蜜渍甘草陈皮,像只轻快的燕子,转身跑回自己屋里。
那卷珍贵的《齐民要术》被她用干净的蓝布仔细包好,放在炕头最稳妥的地方。她小心地取出来,又将自己这段时间用柳枝炭写在黄麻纸上的心得笔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画着酒坛和曲块的简图、以及对书中疑点的密密麻麻的标记——也仔细叠好,夹在书页之中。这些粗糙的笔记,是她数月来心血的见证,或许……或许他能看到?或许能解答她的疑问?
林溪抱着包好的书卷,心跳如擂鼓般回到院中。她将书卷双手递给沈砚,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羞怯和期待:“书……书在这里。里面……里面夹了些我胡乱记的东西,若……若有错漏,沈家哥哥别见笑。”
沈砚接过书卷,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书页中明显的厚度。他目光微凝,落在林溪那双清澈又带着点忐忑的眼睛上,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并未当场翻开查看,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姑娘勤勉,心有所得,可喜可贺。若有疑难,老槐树下,随时可询。”
“嗯!”林溪用力点头,只觉得春日暖阳都融进了心里。
沈砚不再多言,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那抹靛青色的身影,在缀满花苞的桃树旁一闪,便消失在院门外。
林溪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那包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蜜渍甘草陈皮,鼻端仿佛还萦绕着沈砚身上那股清冽的书卷气。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暖阳下悄然萌动,带着一丝陌生的、甜蜜的悸动。
几日后,林溪去河边洗衣。清澈的河水带着初春的凉意,哗啦啦地流淌。几个相熟的村妇也在河边捶打衣物,家长里短的闲聊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
“……听说了吗?邻村王家那小子,被粮行辞退了!”一个快嘴的李家嫂子一边用力捶打着石板上的粗布衣裳,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啊?为啥呀?他爹不是二掌柜吗?”旁边洗菜的孙家婆婆惊讶地问。
“嗨!别提了!”李家嫂子撇撇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说是手脚不干净!仗着他爹的势,在铺子里偷拿钱粮,还克扣伙计的工钱!被人捅到东家那里去了!他爹那张老脸都丢尽了!连带着二掌柜的差事都差点撸了!”
“啧啧!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另一个妇人接口道,“难怪前阵子托媒人上林家提亲,被大山哥一口回绝了!溪娘丫头多好的姑娘,能干又灵巧,差点被这种人糟蹋了!”
“就是!幸亏没答应!”李家嫂子嗓门又大了些,有意无意地朝正在下游默默洗衣的林溪这边瞥了一眼,“那种人家,看着光鲜,里头都烂透了!哪配得上咱们林家村的姑娘!”
妇人们的议论声清晰地飘进林溪的耳朵里。她捶打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王家……被粮行辞退了?还因为手脚不干净?她想起秋社前那场糟心的提亲,想起二嫂当时那副“攀高枝”的嘴脸,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庆幸?后怕?还有一丝世事难料的唏嘘。
她没接话,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着手中的粗布衣衫。清澈的河水冲刷着石板,带走皂角的泡沫。那些议论声渐渐被流水声盖过。
然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却如同初春河面尚未散尽的薄雾,悄然在林溪心头升起。王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尤其是在求娶她不成之后……他们会甘心吗?那个被辞退的王家小子,还有他那差点丢了差事的爹……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在她、或者林家的头上?
她抬起头,望向河对岸邻村的方向。田野里一片新绿,充满生机。但那份沉甸甸的、关于王家可能报复的隐忧,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暖阳下的春日,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她加快手中的动作,只想快点洗完衣服回家。那里有她沉眠的酒坛,有阿爹阿娘的庇护,还有……那棵村塾外,可能给予她指引的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