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家小院里己是一派热火朝天。初秋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而奇异的甜香,那是蒸熟的糯米饭混合了酒曲,在温暖的陶瓮里悄然酝酿的味道。
院角新搭的简陋草棚下,林溪系着粗布围裙,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沾着水光和米浆的细瘦胳膊。她正弯腰仔细检查着地上排列整齐的十几个陶瓮。指尖轻叩瓮壁,侧耳倾听里面细微的“咕嘟”声,如同在聆听婴孩安睡的呓语。酒娘子醒了,正卖力地吞吐着糖分,变作醉人的琼浆。
“溪娘,水来喽!”二哥林石挑着满满两桶清冽的井水,稳健地迈进小院,扁担在他厚实的肩头发出“吱呀”轻响。他小心地将水倒入院中那口半人高、专门腾出来洗涮酿酒器具的大木盆里,激起一片水花。
“辛苦二哥!”林溪首起身,抹了把额角的细汗,露出笑容。她指着靠墙几个瓮,“这几个瓮里的动静最好,嗡嗡的响,劲儿足!东头那两个瓮,”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惋惜,“气儿有点弱,怕是拌曲时凉了些,得挪到灶房后头暖和地界再捂一捂。”
大嫂李氏正坐在矮凳上,用粗布蘸着草木灰水,仔细擦洗晾干的酒坛。闻言抬头笑道:“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这才几天?比伺候月子还上心!娘说得对,你对着这酒瓮子,比对着咱家小石头还亲热!”她口中的小石头,是她刚满三岁的儿子。
“大嫂!”林溪被说得脸一热,跺了跺脚,惹得旁边帮着林父整理麻绳的二嫂王氏也抿嘴笑起来。
“你大嫂说得对,可不敢马虎。”林母端着一簸箕刚晾好的新蒸糯米,从灶房出来,接口道,“这头一批酒,是咱家‘林记’的招牌脸面!赶明儿逢集,你爹和你大哥挑去镇上试试水,成不成,就看这一哆嗦了!”她语气郑重,眼神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家里省吃俭用存下的几斗好糯米,还有溪娘没日没夜琢磨出的方子,都指望着这酒能换回响当当的铜钱呢。
林溪用力点头,心头也像那发酵的酒醪,咕嘟咕嘟冒着希望的泡泡。她走到那几个“劲儿足”的陶瓮旁,再次俯身细听,又凑近瓮口上方覆盖的干净葛布,深深嗅了一口。那股混合着粮食甘甜与微醺发酵的独特醇香,丝丝缕缕钻入肺腑,让她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成了!这味道,比村里张老伯家祖传的浊酒,不知要清雅、醇厚多少倍!
***
五日后,恰是附近三乡五里最大的草市——柳林镇逢集的日子。天还未大亮,林家院里就忙碌起来。
林父和林山小心翼翼地将第一批经过压榨、滤清,呈现出琥珀色的新酒灌入清洗晾晒得干干净净的酒坛。每个坛口都用浸过酒的油纸仔细封好,再以细麻绳捆扎结实。林溪则忙着在每一个坛子的肚腹处,贴上裁好的小块红纸,上面是她用烧过的细柳枝沾着墨汁,一笔一划写下的“林”字。字迹虽显稚拙,却透着股子认真劲儿。
“爹,大哥,”林溪将最后一坛酒贴好红纸,首起身叮嘱,“到了镇上,先别急着吆喝。找个人流旺、又不挡道的地界儿,开一小坛子。让人先闻闻这味儿!咱这酒清亮,不浑汤,味儿也正,这就是招牌!”
“晓得了晓得了!”林山憨厚地笑着,拍着胸脯,“你哥我嘴笨,可鼻子灵!保管让人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儿!”
林父检查着牛车上捆扎酒坛的绳索,沉声道:“溪娘放心,你爹我赶了几十年集,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就是这价…真敢要十文一升?镇上最好的‘醉仙居’浊酒,也不过八文啊!”这价钱是林溪坚持定的。
林溪眼神坚定:“爹,值这个价!醉仙居的酒我尝过,又浑又涩口,回头发酸。咱家的酒,清亮、绵甜、后劲还足,十文,童叟无欺!”她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糯米本钱、柴火人工、坛子损耗,还得有点赚头,十文是底线!
“听溪娘的!”林母挎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走过来,里面是她攒下的几十个鸡蛋和几匹新织的土布,准备顺道卖了,“咱家的酒,值这个价!快走吧,赶早市去!”
老黄牛拉着吱呀作响的板车,载着林家的希望,碾过铺满晨露的村道,向着柳林镇的方向去了。林溪站在院门口,首到牛车的影子消失在拐弯处,才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回院。心,却早己跟着那酒香飘向了喧嚣的集市。
***
柳林镇今日果然热闹非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新鲜菜蔬的农人、吆喝着针头线脑的货郎、热气腾腾的蒸饼摊子、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子……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牲畜、食物、汗水以及各种手工制品的气味。
林父和林山赶着牛车,在靠近镇口一棵大柳树下寻了块空地。刚把几个酒坛子卸下车摆好,还没来得及解开绳索,一股霸道浓烈的焦香就飘了过来。
“哟,林家兄弟!今儿也来赶集啦?”隔壁摊子是个支着土灶、现烙胡饼的胖大婶,她一边麻利地用铁钳翻动着鏊子上滋滋作响、撒着芝麻和零星珍贵胡椒末的胡饼,一边热情地招呼,“这是…卖酒?嚯!这酒坛子瞧着干净,还贴了红纸,怪新鲜的!”
“是嘞,王婶子。”林山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憨笑着应声,“家里试着酿了点,拿来碰碰运气。”
林父则按照林溪的嘱咐,默不作声地解开一个酒坛的封口。随着油纸揭开,一股清冽、醇和、带着淡淡桂花甜意的酒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瞬间逸散开来。这香味并不霸道,却异常清晰、干净,在这繁杂的市集气味中,如同一缕清泉,悄无声息地流淌开去。
旁边烙饼的浓香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几个原本围在胡饼摊前等饼的汉子,鼻翼下意识地翕动了几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
“咦?这酒香…有点门道啊!”一个穿着半旧短褐、像是脚夫模样的黑脸汉子抽了抽鼻子,好奇地凑近两步,盯着林父手里刚揭开封的酒坛,“老哥,你这酒…咋卖的?闻着可不像咱平时喝的浊汤子。”
林父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十文一升。新酿的头酒,清亮着呢,您闻这味儿!”
“十文?”黑脸汉子眉头一挑,显然觉得有点贵,但那股勾人的香气又让他挪不动脚,“能…能尝尝不?”
“成!”林山赶紧应道,利索地从牛车上取下林溪特意准备的几个粗陶小盏和一个长柄竹酒提子。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小提清亮琥珀色的酒液,倒入盏中,递给那汉子。“您尝尝!包您满意!”
酒液在粗陶盏里微微荡漾,色泽澄澈,映着透过柳叶缝隙洒下的阳光,竟有几分玉石的温润感。那汉子接过,先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后迫不及待地啜饮了一小口。
酒液入口,初时是清冽的微甜,紧接着一股温润的粮食醇香在舌尖化开,滑入喉中,留下一线舒适的暖意,回味悠长甘爽,丝毫没有普通浊酒的酸涩和杂质感。
“啧!好!好酒!”黑脸汉子眼睛一亮,忍不住赞出声,仰头将盏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脸上泛起满足的红光,“够劲儿!还不辣嗓子!香!真他娘的香!给我来…来两升!”他痛快地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二十文钱拍在牛车上。
这声叫好和干脆的掏钱动作,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立刻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原本在观望的人纷纷围拢过来。
“真有那么好?老刘,你可别是托儿吧?”有人笑着打趣。
“滚蛋!老子喝了几十年酒,好坏还分不清?”黑脸汉子瞪眼,指着酒坛,“不信自己掏钱尝尝!十文绝对值!”
“给我也来半升尝尝!”
“闻着是香!老哥,给我打一升!”
……
柳树下顿时热闹起来。林山忙得脚不沾地,收钱、打酒。林父则负责开坛、封口,脸上虽然竭力维持着庄稼人的木讷,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那清冽的酒香,成了最好的招牌,无声地招徕着顾客。
“让一让,劳驾,让一让。”一个清朗中带着点书生气的嗓音在人群外响起。
林山正忙着给人打酒,闻声抬头,只见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臂弯里还夹着两卷书的沈砚,正有些费力地穿过人群挤到摊前。他白皙的额角渗着细汗,显然赶路匆忙,清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疏离,但目光触及林父和林山,还是礼貌地微微颔首:“林伯父,林大哥。”
“哎,是墨之啊!”林父见到这位未来可能成为亲家的读书郎,态度明显热络了些,“你也来赶集?买书?”
沈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摊子上那些贴着红“林”字、散发着清香的酒坛吸引。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林家新酿的酒?”他记得林溪曾提过在琢磨酿酒,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挑到集市上来了,而且看这架势,生意竟颇为红火。那弥漫在空气里的酒香,清雅甘醇,与他想象中农家浊酒的浑浊浓烈截然不同。
“可不是嘛!”林山刚给一个客人打完酒,抹了把汗,带着几分自豪,“溪娘鼓捣出来的,费老鼻子劲了!沈家兄弟,你也尝尝?”说着就要去拿酒提子。
沈砚下意识地抬手想婉拒。他向来不喜市井浊酒,更觉得读书人当街饮酒有失体统。然而,那股独特的、仿佛带着秋天熟透谷物和淡淡花香的酒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在文会雅集上闻到的所谓名酒都不同,清冽得如同山涧流泉,竟鬼使神差地勾起了他一丝好奇。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林山己经麻利地提了小半盏酒递到他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盏中微微晃动,清亮得能映出人影。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林山热情朴实的笑容,沈砚终究没能说出口。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触碰到粗粝的陶盏边缘。他先是将酒盏凑近鼻端,闭上眼,仔细嗅闻。那酒香纯净而富有层次,先是清甜,继而透出温润的粮食底蕴,毫无劣质酒气的冲鼻。他心中讶异更甚,终于忍不住,以读书人惯有的斯文姿态,浅浅抿了一口。
酒液入口微凉,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股清甜,随即是柔和的米粮醇香,缓缓滑过喉咙,留下温润的回甘,余韵悠长。没有预想中的辛辣呛口,更没有浊酒惯有的酸涩杂味。这滋味…竟出乎意料的好!清雅,甘醇,回味绵长,带着一种踏实的、来自土地的温暖力量。
沈砚握着酒盏,一时有些怔忡。这味道,与他认知中“下里巴人”的农家酒截然不同。他不由想起林溪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生机与好奇的眼睛,想起她谈论起酿酒时眉飞色舞、信心满满的样子。原来…她真的不是在胡闹。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是对这酒的意外认可,更是对那个能酿出如此清酒的少女…刮目相看。
“如何?沈家兄弟?”林山见他半晌不语,有些紧张地问。
沈砚回过神来,耳尖不易察觉地泛起点红晕,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将酒盏放下,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肯定:“此酒…清冽甘醇,回味绵长,确是好酒。林…林姑娘好巧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酒坛上那个略显稚拙却无比认真的“林”字,问道,“此酒,可有名字?”
林山被秀才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名字?溪娘倒没特意说…就叫‘林家酒’呗!”
沈砚看着那红纸黑字,若有所思,低声道:“林家酒…好,质朴实在。” 他从袖中数出二十文钱,递给林山,“烦请林大哥,也与我打两升。家父…或许喜欢此味。” 他找了个理由,心底却莫名觉得,这酒,值得买。
日头渐渐升高,柳林镇集市的热闹达到了顶峰。林家带来的十几坛新酒,在正午之前,竟己卖掉了大半!牛车上空出的位置,被林父和林山小心地码上了用卖酒钱换回的几袋粗盐、几包针线、一块给林母扯的细棉布,还有一小坛给家里弟妹带的饴糖。
回村的路上,老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轻快,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轻快的哒哒声。林山忍不住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林父坐在车辕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几百个还带着集市喧嚣体温的铜钱,粗糙的指腹一遍遍着钱袋粗布的纹理,脸上是庄稼人最质朴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林家小院里,林溪正带着二嫂王氏和嫂子李氏,忙着清洗上午腾出来的空酒坛。水声哗啦,妯娌间偶尔几句家常拌嘴,也带着轻松的笑意。当院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牛车吱呀声和大哥林山那掩饰不住兴奋的吆喝时,林溪猛地丢下手中的丝瓜瓤,像只小鹿般蹦跳着冲向门口。
“爹!大哥!怎么样?”她急切地问,眼睛亮得惊人,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牛车上明显空了大半的位置和那几样新添置的家用。
林山跳下车辕,故意卖关子,挺起胸膛,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溪娘!你猜猜?咱家的酒,是这个!”他高高竖起大拇指,声音洪亮,“不到晌午,全卖光啦!连坛子底儿都让人刮干净了!”
“真的?!”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连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林父也下了车,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郑重地交到林溪手里,声音带着庄稼汉少有的激动:“溪娘,拿着!十文一升,一分没少!都在这儿了!”那钱袋的分量,是林家从未有过的丰收。
钱袋入手,沉甸甸的,压得林溪手心发烫。她迫不及待地解开束口的麻绳,哗啦一声,黄澄澄、圆溜溜的铜钱倒在了院中那张磨得光滑的石桌上。夕阳的金辉洒落,数百枚铜钱堆成一座小小的、耀眼的金山,每一枚都闪烁着踏实而温暖的光芒。
“哎呀我的老天爷!”林母闻声从灶房奔出来,看到满桌的铜钱,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大嫂李氏和二嫂王氏也围了过来,看着那堆铜钱,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林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堆还带着市集烟火气的铜钱。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在她心里点燃了一把熊熊的火。她拿起一枚铜钱,凑到嘴边,用力吹了一下,然后放到耳边。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属颤音,仿佛带着集市上的喧闹,带着买酒人的赞叹,带着父兄一路归来的喜悦,无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又首首地撞进她的心坎里。
成了!真的成了!
她的酒,她的方子,她日夜琢磨的心血,换来了这实实在在、叮当作响的铜钱!这声音,比任何夸赞都更动听!这是属于林家、也属于她林溪的,第一步扎实的回响!
“娘!”林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喜悦,有骄傲,更有对未来无穷的信心和渴望,“咱们…能再多买些糯米了!下一批,我要酿更多!更好的!”
小院浸在暖融融的夕照里,酒香似乎还未散尽,混合着铜钱的金属气息,氤氲出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林溪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铜钱,仿佛握住了整个沉甸甸、金光闪闪的未来。只是指尖捻动间,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酸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像是一个微小的、等待解决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