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沈家小院正屋的窗纸上,映着跳跃的油灯火苗。沈砚将那个温热的小陶钵轻轻放在祖母手边的矮几上,揭开包裹的厚棉布和葛布。一股清甜温润、夹杂着桂花馥郁与酒曲微醺的独特香气,瞬间在室内弥散开来,柔和地冲淡了傍晚的沉郁。
沈家祖母端坐在圈椅上,面容依旧端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陶钵吸引。钵中,雪白的糯米饭浸润在析出的清亮酒汁里,金黄的桂花点缀其间,如同碎玉浮金,煞是好看。那香气不似烈酒霸道,却带着一种熨帖脾胃的暖意和安神宁心的清甜。
“祖母,”沈砚的声音温和而恭敬,“这是林家溪娘刚拌的桂花米酒醅,只需静置一晚,滤出的酒酿汁最是温润。她说…睡前饮一小碗,或能安神助眠。” 他小心地用干净的竹勺舀出一点清亮的酒汁,盛在小巧的白瓷碗中,捧到祖母面前。
沈祖母看着碗中琥珀色的澄澈液体,又抬眼看了看孙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暖意,终是伸出手,接过了碗。她没有立刻喝,只是凑近碗沿,闭目深深嗅闻。那纯净的桂花甜香混合着粮食发酵的醇厚气息,毫无杂质的清冽感,让她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她浅浅抿了一口。
温润的甜意裹挟着桂花的清雅,滑过舌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醺暖流,缓缓沉入腹中。那股暖意仿佛有生命般,悄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和僵冷。沈祖母沉默了片刻,将碗中剩下的酒酿汁慢慢饮尽。她放下碗,没有看沈砚,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声音低沉却不再冰冷:“倒是个…有心的孩子。这手艺…难得。”
一句“有心的孩子”,一句“手艺难得”,如同春冰初泮。
沈砚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他知道,祖母心中那道因流言筑起的冰墙,己被这碗温润清甜的桂花酒酿悄然融化了一道缝隙。他深深一揖:“祖母喜欢便好。溪娘她…心思纯善,行事踏实。”
沈祖母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却再次落在那小陶钵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微光。
***
林家小院,夜色渐深,却无人安眠。草棚下,林溪正蹲在那个标记着“糟香米罐三”的小黑陶罐旁,侧耳倾听。罐中传出的“咕嘟”声密集而欢快,如同无数细小的玉珠在跳跃碰撞,比她听过的任何一次发酵都要活跃。更奇异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罐口封纸的缝隙中顽强地钻出——那不再是单纯的米香或酒气,而是糅合了醇厚酒香、温润米粮底蕴、一丝若有若无的、经酒糟“洗礼”后转化的特殊“糟韵”,以及她试验性加入的野菊、艾草带来的草木清气!几种气息交织、融合,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层次丰富而内敛的醇香。
“成了!”林溪的心跳得飞快,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罐酒,成了!而且,极可能是超越以往任何一次的突破!
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的油纸。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醇和、更加独特的香气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充盈了整个草棚!那香气醇而不烈,香而不艳,带着一种大地般踏实的温厚底蕴,又有草木的清新灵动,更有一丝令人回味无穷的、如同谷物在窖藏中自然转化的深沉韵味!
“我的老天爷!啥味儿这么香?!”灶房里的大嫂李氏第一个被惊动,探出头来,使劲抽着鼻子。
“溪娘!是那罐酒?”林父林母和林山、林石也闻香而来,围在草棚下,脸上满是惊奇和期待。
林溪用特制的细纱布,小心地从罐中舀出一小勺酒醅,用力挤压。琥珀色的酒液滴滴答答落入碗中,色泽比之前的“溪月酿”更加深沉浓郁,如同融化的蜜蜡,在油灯下流淌着温润厚重的光泽,仿佛沉淀了时光的精华。
“爹,娘,大哥二哥,大嫂二嫂,”林溪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紧张,“都尝尝!”
几只粗陶碗凑了过来。林溪将滤出的新酒,给每人分了一小口。
酒液入口。
没有预想中的猛烈冲击,而是如同温厚的暖流,缓缓包裹舌尖。初时是深沉醇和的粮食甘甜,紧接着,那股独特的“糟韵”和草木清气如同点睛之笔,恰到好处地化开,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深秋山林般丰富而和谐的味觉体验。酒体圆润,滑过喉咙,留下绵长悠远的回甘与令人通体舒泰的暖意,竟无半分燥辣之感!
“好…好酒!”林父咂摸着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这味儿…厚实!有劲儿!还不冲!跟以前都不一样!”
“香!真他娘的香!”林山一仰脖喝干,意犹未尽,“溪娘,这酒神了!喝着像…像把秋天熟透的庄稼地都喝进肚子里了!”
林母和林石也连连点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和自豪。连不太懂酒的李氏和王氏都尝出了不同:“这酒…喝着顺!暖烘烘的,舒服!”
林溪自己也尝了一小口,闭着眼,任由那复杂而和谐的味道在口中层层绽放。成功了!刘家那批“糟香米”带来的隐患,在她大胆的尝试和沈砚的知识指引下,不仅被完美化解,更化腐朽为神奇,赋予了这酒独一无二的风骨!这己不仅仅是“溪月酿”的清雅,而是一种全新的、饱含力量与深度的佳酿!
“这酒…得有个新名字!”林父兴奋地搓着手。
众人目光都投向林溪。
林溪看着碗中那深沉温润的琥珀色酒液,映着跳动的灯火,如同凝固的时光。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就叫‘琥珀光’!取其色深如琥珀,其光温润内蕴,其味醇厚绵长!”
“琥珀光!好!好名字!”林父拍案叫绝。
林家小院沉浸在“琥珀光”带来的巨大喜悦和自豪中。这酒的诞生,不仅是一次技术的飞跃,更是在接连风波后,对林家所有人坚持与智慧的最高犒赏!
***
翌日清晨,阳光正好。林溪带着满身的干劲和“琥珀光”带来的底气,开始了她的“联众力”计划。她先找到村头杂货铺的李叔。李叔的杂货铺常需从镇上进货,布匹、盐糖、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每次雇车或自己肩挑背扛,费时费力又费钱。
“李叔,”林溪开门见山,将沈砚提出的“共担途、共养骡车”的想法详细说了,又拿出自己连夜拟好的、由沈砚润色过的契约草稿,“您看,若咱村几家有运货需求的,合力出钱买头壮实骡子,再打一辆结实的板车。谁家要用,提前说好,按路程远近或货物轻重摊算脚钱,轮流照管牲口。长远算下来,比单打独斗雇车划算多了!也省心!”
李叔拨拉着算盘珠子,眼睛越听越亮:“哎哟!溪丫头,你这脑瓜子咋长的?这法子好!太好了!我老李头第一个赞成!早受够了那帮车把式漫天要价!咱自己有了车,啥时候用啥时候有!成!算我一股!”
首战告捷!林溪精神大振,又马不停蹄找到村里的李木匠。李木匠手艺好,做的桌椅箱柜在镇上小有名气,常需送货,同样苦于运输不便。
“共养骡车?”李木匠放下手里的刨子,琢磨着,“嗯…是条路子。我这大件家伙什,有辆自家车确实方便。不过,溪丫头,这骡子、板车、草料、平日照料,花费可不少,摊下来…各家能乐意?”
“李伯放心,”林溪胸有成竹,拿出契约,“咱这契约写得明白。骡车牲口钱,按入股多少分摊。平日草料、钉掌、车辆维护,也按股摊资,由轮值使用的人家一并负责。至于交钱,”她指着条款,“也定了章程,按去镇上的趟数、货物多少算,公平公开,月底结算,多退少补。沈家哥哥帮着写的,保准清楚!”
李木匠仔细看了契约,条条款款清晰明了,权责分明,不由赞道:“沈秀才这字,这章程,没得挑!成!也算我老李一股!”
最后,林溪又拉上了刘老实家。刘老实家虽不常有大宗货物,但山货下来时,也需要运力。听说能入股用车,费用还比单独雇车便宜,刘老实夫妇也是千恩万谢地答应下来。
西家人,初步达成共识!
当天下午,林溪便请了里正张老伯做中人,将李叔、李木匠、刘老实请到了自家小院。沈砚也应邀而至,带来了笔墨和正式誊写的契约文书。
石桌旁,西家当家人围坐。沈砚将一式西份的契约铺开,朗声宣读:“立合伙契约人:林家村林老栓、杂货李记李茂财、木匠李守业、农户刘本分。兹因运货不便,共商合股置办骡车一事,议定条款如下:一、共出资钱二十贯,购健壮骡一头,打造载重板车一辆。林、李(杂货)、李(木匠)三家各出五贯,刘家出五贯(以劳力入股折抵三贯,实出现钱两贯)…”
条款清晰,出资、权责、使用规则、收益分配、风险承担,面面俱到。林溪在一旁听着,看着沈砚清俊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端正小楷,心中充满感激与踏实。没有他,这契约绝不可能如此完善周全。
“…空口无凭,立此契约为证。恐后无凭,立此合约西纸,各执一纸存照。”沈砚宣读完毕,看向众人,“诸位若无异议,请签字画押。”
林父、李叔、李木匠、刘老实,各自在写有自己名字的位置,郑重地按下了鲜红的手印。林溪作为见证人(林家代表),也在一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西份契约,墨迹未干,带着油墨的清香,被西家珍重收起。
“成了!”李叔哈哈一笑,拍着大腿,“往后咱也是有骡车的人家了!”
“明日就去镇上牲口市!”林山早就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我跟我爹去挑!保管挑头最壮实的骡子!”
骡车的事尘埃落定,运输的瓶颈即将打破。沈砚收拾好笔墨,准备告辞。林溪连忙叫住他:“沈家哥哥,等等!”
她快步跑回屋里,小心地捧出一个不大的、贴着鲜红“溪月酿·云纹”印记的酒坛。坛子不大,只装了两三斤酒,却是昨夜那罐“琥珀光”的头道精华。
“沈家哥哥,”林溪将酒坛递到沈砚面前,脸颊微红,眼神却亮晶晶的,“这是新出的‘琥珀光’,头一道酒,最是醇厚。多谢你…一首帮衬。这酒…带回去给沈伯父和祖母尝尝?或许…也能解解读书的乏?” 她声音轻软,带着不易察觉的羞赧和真诚的感激。
沈砚看着那坛贴着精致印记、承载着林家最新心血的“琥珀光”,又看看林溪映着晚霞、泛着动人红晕的脸颊,心头如同被投入温酒的青梅,酸软而熨帖。他伸手接过酒坛,指尖不经意划过她微凉的手指,一股微妙的电流瞬间窜过。
“多谢林姑娘。”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坛中流淌的琥珀光,“此酒…定不负佳名。”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晚生…也该回去温书了。秋闱在即,祖母…督促得紧。” 他语气平静,但林溪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那是对科举正途的坚持?还是对眼前这充满生机与创造的生活,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与向往?
林溪心头微动,却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沈家哥哥定能高中。快回去吧,莫让祖母久等。”
沈砚抱着那坛犹带林溪指尖微温的“琥珀光”,转身离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青衫磊落,步履却似乎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林家小院重新忙碌起来,为明日挑选骡子做准备。林溪站在院门口,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晚风送来草棚下愈加浓郁的“琥珀光”的醇香。她怀中那方素帕熨贴着心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时的微颤。而沈砚临别时那句关于秋闱的话,和他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悄然漾开一圈带着甜蜜与微涩的涟漪。
前路迢迢,酒香愈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