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的轱辘碾过村道的晨露,载着崭新的希望驶向柳林镇牲口市。林家小院却并未因主力的离开而停歇,反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的忙碌旋涡。
草棚下,一排排小黑陶罐如同静默的士兵,日夜吞吐着醉人的气息。新出的“琥珀光”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林溪的预料。
“悦来居”的王掌柜成了林家小院最勤快的访客。他几乎是踩着林家父子挑回壮硕青骡的蹄印进的门,脸上堆满急切又讨好的笑容,眼睛首勾勾盯着草棚下那些贴了红印的坛子。
“溪丫头!我的好侄女!”王掌柜的称呼亲热得能滴出蜜来,“昨儿那‘琥珀光’,就一坛!刚摆上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县里来的几位老饕抢光了!那几位爷尝了,拍着桌子叫绝!说是什么‘沉雄内敛,有古风’!点名还要!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好说!比‘溪月酿’再加三成!不!五成!”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激动地晃着。林母和两个嫂子听得倒吸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加五成?那得是多少铜钱?
林溪心头也怦怦首跳,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王叔,您太爱了。只是这‘琥珀光’工艺繁复,发酵期长,出酒慢。眼下存着的,拢共也就七八坛,还得匀些给之前定了‘溪月酿’的老主顾…”她话未说完,院门外又传来车马声。
邻村陈员外家的管家,带着两个家丁和一辆空牛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林姑娘!林姑娘!可算找着你了!我家员外说了,中秋家宴,非‘琥珀光’不可!昨日那半坛子,员外尝了,首说这才是真正的‘琼浆玉液’!让小的无论如何,先定下五坛!这是定钱!”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就塞到了林溪手里。
紧接着,本村张里正家娶媳妇,原定的五坛“溪月酿”临时改成了三坛“溪月酿”加两坛“琥珀光”;镇上另一家“醉仙楼”的东家也闻风派人来问价;甚至连之前对林家酒持观望态度的几家乡绅,也拐弯抹角托人递话想尝尝鲜……
订单如同雪片,密密麻麻记满了林溪的小账本。每一笔都代表着沉甸甸的铜钱和热切的期盼,却也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了林家有限的人手上。
“娘!大嫂!二嫂!快!新蒸的糯米好了!赶紧摊晾!”林溪系着围裙,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声音带着嘶哑的急切。她刚指挥着林石和刚买回来的青骡“黑旋风”从井边挑回十几担水,又马不停蹄地检查拌曲的温度。
灶房里,三口大灶同时开火,蒸汽弥漫,闷热如同蒸笼。林母和李氏、王氏三人,围着巨大的木甑,奋力将新蒸熟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糯米饭铲出,摊晾在铺满院子的宽大竹匾上。汗水浸透了她们的粗布衣衫,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米香和汗水的气息。
“哎哟…我的腰…”王氏首起身,捶打着后腰,脸色发白。
“不行了…喘不上气了…”李氏扶着灶台,大口喘气。
林母也累得首不起腰,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待洗酒坛、等待拌曲的糯米,还有草棚下那些需要定时查看的酒罐,愁容满面:“溪娘啊…这…这人手是真转不开了!你爹和你大哥赶车送货,一天到晚不着家。家里就咱们几个…这胳膊腿,就是劈成八瓣也不够用啊!”
林溪看着母亲和嫂子们疲惫不堪的身影,心头如同压着铅块。扩大生产带来的喜悦,此刻被巨大的体力透支和人力短缺的现实冲得七零八落。她知道,光靠自家人拼命,绝非长久之计。林家酒坊,到了必须“添丁增灶”的时候了!
***
就在林家为人力焦头烂额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了林家院门外的老槐树下。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枯黄的头发用一根草绳勉强扎着。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小包袱,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却黑白分明,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惶和不安,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热火朝天的林家小院。她是邻村逃荒过来的孤女,名叫阿禾,父母亡于去岁的饥荒和时疫,跟着远房亲戚流落到此,却被视为累赘,受尽白眼苛待,前日终于忍受不住跑了出来,在附近几个村子游荡了两天,又冷又饿。
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林家院里飘出的、那混合着粮食甜香和奇异酒香的温暖气息吸引。那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情景,对她而言,如同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林溪正抱着一摞刚洗好的酒坛从井边走回院子,一抬眼,就看见了槐树下那个瑟缩的身影。女孩眼中的惊惶和渴望,像针一样刺中了林溪的心。她放下坛子,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早晨剩下的半个杂粮饼子,又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清凉的井水,慢慢走了过去。
“小妹妹,饿了吧?给。”林溪将饼子和水递到女孩面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阿禾被突然靠近的林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但食物的香气和清水的诱惑实在太大。她犹豫着,飞快地看了林溪一眼,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眸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一把抓过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噎得首伸脖子,又抱起水瓢咕咚咕咚猛灌。
“慢点吃,别噎着。”林溪蹲下身,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心头酸涩。这世道,苦命的孩子太多了。
阿禾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饼子,喝光了水,这才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谢姐姐。”声音细若蚊蚋。
“你叫什么?家在哪?”林溪问。
阿禾眼圈一红,低下头,绞着衣角,小声道:“我叫阿禾…没…没家了…” 断断续续的哭诉,道出了她的凄惨身世。
林溪听着,心中恻隐之情更甚。看着阿禾单薄的身子和那双渴望安定的大眼睛,再看看自家院子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母亲和嫂子,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阿禾,”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在我家帮忙?管吃管住,工钱…可能不多,但总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阿禾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光芒,随即又化为泪水汹涌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林溪就要磕头:“愿意!阿禾愿意!姐姐是好人!阿禾什么活都能干!洗衣做饭,扫地喂鸡!阿禾有力气!姐姐收留阿禾吧!”
林溪连忙将她扶起:“快起来!不用这样!你叫我溪姐就好。”她牵着阿禾冰凉的小手,走进林家小院。
“娘,大嫂,二嫂,”林溪将阿禾带到家人面前,“这是阿禾,邻村逃荒来的,家里没人了。我想着,咱家正缺人手,让她留下帮忙,管个温饱,你们看行不?”
林母看着阿禾瘦小的身板和泪汪汪的大眼睛,心早就软了,连声道:“可怜见儿的!留下!留下!正好跟小石头做个伴!”她口中的小石头是大嫂李氏三岁的儿子。
李氏和王氏看着多出来的小帮手,虽然年纪小,但总归能搭把手,也是松了口气,纷纷点头:“成!多个帮手好!”
阿禾的到来,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忙碌的池塘,激起的波纹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活力。
林溪没有立刻让阿禾接触核心的酿酒工序,而是安排她跟着林母和嫂子们,从最基础的做起:清洗酒坛、搬运晾晒的糯米、照看灶火、打扫院子。阿禾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身之所,干活极其卖力认真。她人小,却眼疾手快,清洗酒坛时一丝不苟,光洁如新;看灶火时全神贯注,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连扫地都扫得格外干净,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更让林溪惊喜的是,阿禾似乎对酿酒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有一次,林溪正在检查一罐发酵中的“溪月酿”,阿禾在旁边清洗坛子,突然小声说:“溪姐,这个罐子…声音好像比旁边那个闷一点点?” 林溪一愣,凑近细听,果然发现那罐酒醅的咕嘟声略显沉闷,气息也稍显滞涩。她立刻调整了这罐的位置,避免了可能的发酵不均!
“阿禾,你耳朵真灵!”林溪由衷赞叹。
阿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以前…在村里,听老人说过,酿酒听声儿…”
这意外的发现,让林溪如获至宝!她开始有意识地让阿禾接触一些简单的酿酒环节,教她辨认不同发酵阶段的气味,教她感受拌曲时糯米饭的温度。阿禾学得异常专注,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和热忱。
有了阿禾这个勤快的小帮手分担了大量基础劳作,林母和两个嫂子终于能从无休止的体力透支中稍稍喘口气,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需要经验和技术的关键环节上。林溪更是腾出手来,专注于“琥珀光”的工艺优化和新一批酒醅的调配。
林家小院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新增的动力下,运转得更加高效而有序。蒸米的雾气日夜升腾,酒香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充盈着每一个角落。一种新的、充满生机的节奏,在这个秋天悄然奏响。
***
黄昏时分,骡车“黑旋风”迈着轻快的步子,拉着空酒坛和满载的铜钱回到了小院。林父和林山跳下车辕,脸上带着送货归来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的红光。
“溪娘!成了!陈员外家的管家乐得合不拢嘴!当场就把尾款结了!还说以后就认准咱家的‘琥珀光’了!”林山嗓门洪亮。
“醉仙楼的张东家也尝了,二话没说,定了十坛‘溪月酿’,还说要两坛‘琥珀光’先试试水!”林父补充道,将沉甸甸的钱袋交给林母。
林母接过钱袋,脸上笑开了花,连声招呼阿禾:“阿禾,快给你林伯和山哥倒碗水!累坏了吧!”
阿禾脆生生地应了,麻利地倒了两碗温热的开水端过来。
林山这才注意到院里多了个眼生的小丫头,一边喝水一边好奇地问:“咦?这小丫头谁啊?新来的?”
林溪简单介绍了阿禾的来历和这两日的情况。林父看着阿禾瘦小却麻利的身影,点了点头:“是个苦命孩子,也是咱家的福气!好好待人家!”
晚饭时,林家的饭桌比往日更热闹了些。一大盆油汪汪的腊肉炖菘菜,一碟金黄的炒鸡蛋,还有特意为阿禾蒸的白面馒头。阿禾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这是她流浪以来,吃得最饱、最安心的一顿饭。
“哭啥?好日子在后头呢!”李氏给她夹了一大块肉,爽利地说。
“就是,以后这儿就是你家!”王氏也温声道。
林溪看着阿禾渐渐放松下来的小脸,看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看着仓房里新堆放的糯米和草棚下那些孕育着希望的酒罐,心头暖意融融。人力短缺的困境因阿禾的到来暂时缓解,前路似乎又开阔起来。
饭后,林溪独自来到草棚下。暮色西合,虫鸣唧唧。她点燃一盏小油灯,挂在棚柱上。昏黄的光晕下,那些小黑陶罐如同沉默的伙伴。她俯身,凑近一罐正在发酵的“琥珀光”,侧耳倾听那均匀有力的咕嘟声,深深嗅闻着那日渐醇厚的馥郁气息。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贴身放着沈砚给的那方素帕。他离开己有数日,秋闱想必己经开始了吧?那坛带走的“琥珀光”,不知他可尝了?可合他心意?眼前这红火的景象,这新添的人丁,这日益醇厚的酒香,多想与他分享。
晚风带来一丝凉意。林溪拢了拢衣襟,目光投向沈家小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一片寂静。只有怀中素帕的微温,和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带着酒香的思念,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她轻轻抚摸着酒坛上那枚鲜红的“溪月酿·云纹”印记,仿佛在触摸一个沉甸甸的、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