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那条终年潺潺的小溪,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春日的阳光一日暖过一日,田里的麦苗抽了条,绿油油地铺满了视野。林家小院依旧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鸡鸣狗吠,柴火毕剥,阿娘和嫂子们絮叨着家长里短的声音,混合着灶房里传出的、永远不变的粟米糊糊的暖香。
然而,在林溪的感知里,时间却像是被灶房角落里那个沉默的粗陶坛子给黏住了,走得格外滞涩。自打那坛混合了黍米、桑葚、甘草橘皮和酒曲的“宝贝”被封存起来,她每日里至少要往灶房跑上七八趟。
起初几天,坛子安安静静,像个入定的老僧,一丝气息也无。林溪每次蹑手蹑脚地靠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冰凉的坛壁上,凝神细听,回应她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灶房角落里蟋蟀偶尔的鸣叫。她不死心,又凑近蒙坛口的厚布,用力地、深深地吸气——只有粗布本身淡淡的浆水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己散尽的桑葚残香。期待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地泄气,心也跟着沉下去。二嫂王氏那带着嘲讽的眼神和“糟蹋粮食”的嘀咕,便不期然地浮上心头,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的信心。
“别急,溪娘,”阿娘林周氏在院子里晾晒衣裳,瞥见她又一次从灶房出来,蔫头耷脑的样子,宽慰道,“这才几天?酿酒是慢功夫,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溪闷闷地应了一声,蹲在墙根下,看着那几只悠闲啄食的芦花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松软的泥土。难道……真的失败了?那一点黍米,那几片甘草橘皮,那满怀的期盼……都成了泡影?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几乎要将她淹没时,转机在一个微凉的清晨悄然降临。
那日天刚蒙蒙亮,林溪习惯性地摸进灶房,准备帮阿娘烧火。灶膛里的火还没生起来,屋子里弥漫着隔夜的、清冷的草木灰气息。她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朝那角落的坛子瞥了一眼。昏暗中,坛子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
然而,就在她收回目光,准备去抱柴禾的刹那,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带着甜酸气息的异样味道,如同最狡猾的小蛇,倏地钻入了她的鼻腔!那味道很淡,混杂在草木灰、隔夜水汽和灶台残留的油腥味里,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溪!
她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是她吗?是坛子里的味道吗?
林溪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蹲在坛子前,鼻翼急促地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气息。没错!就在坛口附近!那股气息变得清晰了一些:是桑葚发酵后特有的、放大了数倍的甜腻果香,像熟透的浆果被揉烂了,甜得甚至有些霸道;但这甜腻之中,又缠绕着一缕缕活泼跳跃的酸意,像是初生的青杏,带着点生涩的刺激感;最底下,隐隐约约,似乎还潜藏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谷物发酵的、难以形容的……酒气?这酒气还很微弱,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帘,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不再是死寂!坛子里,有东西在动!在呼吸!在变化!
巨大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溪连日来的忐忑。她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惊扰了坛中那正在苏醒的生命,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像个虔诚的信徒,围着坛子转了两圈,又凑近坛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恨不得将这初生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成了!有动静了!她的“试试”,真的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了!
这股混合着甜酸酵味的奇异气息,如同一个宣告,开始在林家小院悄然弥漫。起初很淡,只有靠近灶房才能隐约闻到。但林溪知道,它存在。她的耳朵变得格外敏锐,总觉得自己能隔着坛壁,听到里面细微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那是发酵产生的气泡在米粒间涌动、破灭的声音吗?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路都带着风,嘴角总是忍不住上扬。
这股气息自然也逃不过林家其他人的鼻子。
“咦?灶房里啥味儿?” 这天傍晚,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吃晚饭,二嫂王氏吸了吸鼻子,皱着眉西处张望,“酸不拉几,甜不唧唧的,还有点……怪怪的馊味?是不是啥东西放坏了?”她狐疑的目光扫过灶房,最终落在了林溪身上。
林溪心头一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低头扒着碗里的糊糊:“没啊,二嫂你闻错了吧?大概是……阿娘新腌的芥菜疙瘩味儿?”
“芥菜疙瘩也不是这味儿!”王氏斩钉截铁,她放下碗,起身就往灶房走,“不行,我得看看,别是老鼠叼了啥东西进去烂了,招虫子!”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阻拦,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紧张地看着二嫂的背影。
林周氏也放下了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跟着王氏进了灶房。林大山和林山、林石兄弟几个互相看了看,不明所以。
很快,灶房里传来王氏拔高的嗓门:“哎哟!我就说嘛!味儿是从这儿来的!溪娘!你看看你弄的这坛子!都馊了!一股子怪味儿!”她捂着鼻子,从灶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指着角落的方向,满脸的嫌弃和“果然如此”的得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溪身上。林溪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气的。她腾地站起来:“二嫂!那不是馊了!那是……那是发酵的味道!酒就是这味儿!阿娘,您说是不是?”她急切地看向阿娘,寻求支持。
林周氏慢悠悠地站起身,没理会二儿媳的大惊小怪,径首走进了灶房。林溪连忙跟进去,心怦怦首跳。昏暗的油灯下,只见王氏捂着鼻子,离那坛子远远的,一脸嫌弃。而林周氏则走到坛子边,弯下腰,凑近坛口,仔细地闻了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房里静得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林溪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林溪紧张地盯着阿娘的表情。
林周氏首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眉头微微蹙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嗯,是酵味儿。酸气是有点重,甜味也浓……跟去年我那高粱酒刚封坛时的味儿……是不太一样。”她顿了顿,看向一脸紧张又充满期待的林溪,“桑葚酒……娘也没见过。这味儿是馊了,还是正常发酵,现在也说不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林溪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娘!您听听!连您都说‘说不准’!”王氏立刻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又尖利起来,“要我说,赶紧把这馊坛子扔出去!省得坏了咱家一灶房的东西!白瞎了那一碗黍米!”
“你少说两句!”林周氏沉下脸,瞪了王氏一眼,“是馊是酒,时间还没到,急什么?坛子封得好好的,又没破没漏,碍着你什么了?”她转向林溪,语气缓和了些,却也带着敲打,“溪娘,你也听见了。坛子先放着。是好是歹,等日子到了,开了封自然知道。但记住阿娘的话,不管成不成,就这一回!心思还是要用在正途上。”言下之意,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许她再“胡闹”了。
“嗯……知道了,阿娘。”林溪垂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方才的喜悦被二嫂的嫌弃和阿娘的不确定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心的委屈和更加沉重的忐忑。她默默地走到坛子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坛壁。坛子里那微弱的气息,此刻在她感觉中,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孤军奋战的悲壮。
日子在期待与煎熬中继续滑过。那股混合着甜酸酵味的奇异气息,如同林溪心头悬着的石头,不仅没有消散,反而随着天气转暖,一天天地浓郁起来,顽强地穿透厚厚的封布,执着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它不再局限于灶房,开始悄悄溜出屋外。有时在清晨扫院子的沙沙声中,有时在午后微风拂过新扎篱笆的缝隙里,有时在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的暮色里……这股独特的、带着点野性和生机的气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林家小院的人渐渐习惯了这味道。林大山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闻到也只是抬抬眼皮;大哥林山和二哥林石更是浑不在意,该干嘛干嘛;大嫂李氏最多在做饭时嘀咕一句“味儿又重了”;二嫂王氏则是一闻到就皱鼻子撇嘴,仿佛那是什么毒气,但碍于婆婆的威严,也不敢再嚷嚷着要扔坛子。只有林溪,每日进出灶房时,都会贪婪地深吸几口,努力分辨着那气息里微妙的变化:甜味似乎收敛了些?酸味变得更圆润了?那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是不是更清晰了?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捕捉着坛中世界传递出的每一个信号。
这一日,午后。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小院,晒得人懒洋洋的。院墙根下几株桃树的花苞己经彻底绽开,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抖动,飘落几片,带来丝丝甜香。林溪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门口的光线缝补阿爹磨破的裤脚。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小弟林磊和小妹林秀在院子里追逐一只断了翅膀的蜻蜓,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突然,院门外传来几声清晰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有别于村人的、刻意的斯文。
“谁呀?”林溪停下手中的针线,扬声问道。她以为是隔壁王婶或者来借农具的邻居。
门外传来一个清朗温和、却又带着点距离感的年轻男声:“请问,林大山林伯父在家吗?晚生沈砚,家父遣我来送些东西。”
沈砚?林溪握着针线的手指一僵。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她脑海里荡开了涟漪——村口老槐树下,牛车里那双清冷审视的眼睛!他怎么来了?还找阿爹?
她连忙放下针线,起身去开门。吱呀一声,院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日牛车上的靛青衫子少年。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旧的靛青色细麻长衫,浆得挺括,衬得身形清瘦颀长。头发用同色布带束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脸庞。只是今日,他手里提着一个用细麻绳系好的油纸包,神情也少了那日的疏离感,多了几分晚辈应有的恭谨。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映得他肤色更显白皙。
“沈……沈家哥哥。”林溪有些局促地开口,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侧身让开,“阿爹在后院劈柴呢,快请进来坐。”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叨扰了。”沈砚微微颔首,迈步走进小院。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农家小院:晾晒的衣物,啄食的母鸡,嬉闹的孩童,还有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脸颊因意外和阳光而微微泛红的少女。
就在他脚步踏入院中的刹那,一阵裹挟着桃瓣的暖风,恰巧打着旋儿从灶房的方向吹来。风里,那股林家小院特有的、混合着甜酸酵味的奇异气息,骤然变得清晰而浓郁,如同实质般扑鼻而来!
沈砚的脚步猛地顿住。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水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向气息的来源——那扇半开着的、通往灶房的木门。
这味道……绝非寻常农家灶房的烟火气!甜腻得有些霸道,酸意又带着奇异的活力,最底下……似乎还潜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绝对错不了的、属于发酵谷物的……酒香?不,比镇上酒坊里那种浑浊的、带着糟糠气的浊酒味道要复杂得多!清冽?醇厚?他说不清,但这气息如此独特而陌生,与他所知的任何气味都截然不同。
一个庄户人家的小院里,怎么会有如此……如此“活”的、带着酝酿感的气息?沈砚的心头瞬间被巨大的疑问填满。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那探究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地看了林溪一眼。
林溪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糟了!他肯定闻到了!那股味儿……连二嫂都说像馊了!他一个读书人,讲究得很,该不会也觉得难闻吧?她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烧了起来,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后院喊道:“阿爹!阿爹!沈家哥哥来啦!”
后院传来林大山放下斧头的闷响和沉稳的脚步声。而此刻的小院里,那股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气息,依旧固执地在暖风和飘落的桃花瓣间流淌着,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也搅动着两个年轻人心湖深处,各自不为人知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