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带着探究与惊愕的一瞥,如同投入林溪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将沈砚引到院中榆木方桌前落座,又手忙脚乱地要去灶房倒水,却被沈砚温声婉拒:“不必劳烦,我说几句话便走。”
林大山己经从后院转了出来,手上还沾着劈柴留下的木屑,看到沈砚,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墨之来啦?可是你爹有事?”他认得沈砚,邻村沈家的读书郎,虽不熟络,但沈父为人厚道,两家田地相邻,偶有照应。
沈砚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晚辈礼,将手中的油纸包双手奉上:“林伯父安好。家父昨日新得了几尾鲜鱼,不敢独享,特命晚生送两条过来,给伯父伯母尝尝鲜,聊表心意。”油纸包里透出淡淡的河鲜气息。
“哎哟!这怎么使得!太客气了!”林大山连忙接过,粗糙的大手有些局促地在衣襟上蹭了蹭,脸上是受宠若惊的憨厚笑容,“回去替我多谢谢你爹!有空让他来家坐坐!”
“伯父言重了,邻里之间,理当如此。”沈砚态度谦和,言语得体,目光却不经意地再次掠过那扇半开的灶房门,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那股奇异的气息依旧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与春日暖阳、桃花甜香、泥土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林家小院的独特氛围。
他又简单寒暄了几句,询问了几句春耕的情况,目光却始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那缕气息的每一丝变化。林溪垂手站在阿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脸颊的微热一首未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砚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潜藏的探究,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无处遁形。
好在沈砚并未久留,很快便起身告辞。林大山热情地送到院门口,林溪也跟在后面。看着那抹靛青色的清瘦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林溪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然而,心湖深处,那被搅动的涟漪却并未平息。他闻到了吗?他……会怎么想?那念头如同小兽的爪子,在她心头轻轻挠着,带来一丝陌生的、混合着羞赧与不服气的悸动。
“溪娘,”林大山提着那包鱼,转身往灶房走,随口问道,“灶房里那怪味儿,好像又重了些?你弄的那坛子……真没事?”
林溪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忙摇头:“没事的阿爹!就是……就是发酵的味道!阿娘也说是酵味儿!”她抢在阿爹前面几步窜进灶房,仿佛要用身体挡住角落里那个沉默的陶坛。
林大山“哦”了一声,也没深究,把鱼递给迎出来的林周氏:“喏,沈家送的鲜鱼,晌午炖汤喝吧。”
林周氏接过鱼,掂量了一下,脸上也露出笑意:“沈家有心了。”她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坛子,又看看一脸紧张的女儿,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溪娘,去园子里拔几棵小葱来,待会儿熬鱼汤用。”
“哎!”林溪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逃也似的溜出了灶房。
日子在暖阳与微风中继续向前滑行。那股源自灶房角落的奇异气息,如同林家小院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越发浓郁而清晰。它不再是若有若无的飘散,而是变得具有了某种“存在感”,尤其在午后阳光最盛、灶房余温未散的时候,那股混合着发酵甜酸与隐隐酒香的气息,便会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甚至飘出院墙,引得偶尔路过的邻居驻足吸吸鼻子,好奇地张望。
“大山家的,你家灶房炖啥好东西呢?这味儿……怪香的!”隔壁王婶隔着篱笆墙探头问。
“没啥没啥,就是……就是溪娘弄了点桑葚酱,味儿窜了点!”林周氏总是笑着含糊过去。
林溪则彻底成了坛子的守护者。她每日雷打不动地往灶房跑,不再仅仅是嗅闻,而是开始用耳朵倾听。她发现,当周遭安静下来时,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坛壁上,真的能捕捉到里面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那是无数细小的气泡在米粒与果泥的缝隙间生成、上升、破裂的声音!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最美妙的乐章,清晰地传入林溪的耳中,让她无比笃定——坛子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变化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用手指轻轻叩击坛壁,侧耳倾听里面液体晃荡的回响。最初是沉闷的、厚实的,像装着半凝固的泥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清脆了些,带着点水波荡漾的微澜感。坛子的分量似乎也轻了那么一点点?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坛子掂量,又不敢太用力晃动,生怕惊扰了里面的“生灵”。
这无声的观察与倾听,成了林溪每日最隐秘的快乐和期待。她沉浸其中,几乎忘记了时间。那股气息也忠实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甜腻的果香一日淡过一日,如同褪去了少女的浮华;那跳跃的酸意则变得醇厚而圆融,如同沉淀了岁月的青涩;最可喜的是,那潜藏其下的谷物酒气,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忽视!它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带着谷物发酵后特有醇香的气息,清冽中透着温厚,虽然还很年轻,却己初具雏形!
这变化让林溪欣喜若狂。她甚至偷偷地、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描摹着开坛那一刻的情景:深紫红色的酒液?扑鼻的果香混合着酒香?那会是怎样一种滋味?
然而,二嫂王氏的鼻子和嘴巴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气息的变化,或者说,是这气息变化的“趋势”让她感到了不安。那股越来越清晰的酒气,像一根刺,扎在她“糟蹋粮食”的认知上。
这天傍晚,一家人照例在院里围着方桌吃饭。新蒸的粟米饭散发着朴实的香气,一大盆鲜美的鱼汤热气腾腾,里面翻滚着奶白的汤汁和嫩绿的葱花。林溪埋头喝汤,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连日的焦灼似乎都被这碗汤抚平了些。
“娘,”二嫂王氏扒拉了两口饭,眼睛瞟了一眼灶房方向,放下碗,语气带着刻意压低的忧虑,“您没觉得……那坛子的味儿,越来越不对了吗?以前还只是酸馊,现在……我怎么闻着真有点酒气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几分惶恐,“溪娘年纪小不懂事,胡闹也就罢了。可这私酿……要是让里正知道了,或是传到那些税吏耳朵里……咱家可担不起这干系啊!”她刻意强调了“私酿”两个字,像丢出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暖融融的饭桌上。
饭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林大山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大哥林山也放下了碗,脸上露出茫然和一丝担忧。大嫂李氏不安地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林溪。连两个懵懂的小家伙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看着大人们。
林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被二嫂这样赤裸裸地、带着恶意地点破了!她猛地抬起头,脸颊因愤怒和委屈涨得通红:“二嫂!你胡说什么!什么私酿!我就用了一小碗黍米!桑葚是野地里长的!怎么就扯上私酿了?村里谁家过年过节不蒸点甜米酒?阿娘去年还蒸过高粱酒呢!”
“那能一样吗?”王氏立刻拔高了声音,针锋相对,“你阿娘那是自家喝点,量少,没人知道!你这弄一大坛子,味儿都飘出二里地了!还加了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指甘草橘皮)!谁知道酿出来是啥?万一……万一喝了出事呢?万一被人告了官呢?你担得起吗?”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好了!”林周氏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脸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过二儿媳,又缓缓扫过桌上众人。那股属于当家主母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老二家的,”林周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收起你那点小心思!一碗黍米,半坛子桑葚酱,值当你上纲上线扯到官字上去?吓唬谁呢?我还没死,这个家轮不到你来做主!”
王氏被婆婆当众如此呵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又不敢。
林周氏的目光转向林溪,严厉依旧,却少了面对王氏时的冰冷:“溪娘,你也给我记住了!坛子里的东西,不管最后成个啥样,都是咱自家的事!开了封,是好是歹,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许张扬!更不许拿出去显摆!听见没有?”这是最明确的警告,也是最后的底线。
“听见了,阿娘。”林溪咬着嘴唇,用力点头,心头的委屈翻涌着,又被强行压下去。她知道,阿娘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这个家。
“吃饭!”林周氏重新拿起筷子,语气不容置喙。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二嫂王氏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气。林溪则味同嚼蜡,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坛子里的气息带来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和冰冷的警告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腹的憋屈和对未知结果的更深忧虑。二嫂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万一……真的出事呢?
接下来的几日,林溪变得格外沉默。她依旧每日去看坛子,去听那细微的沙沙声,去嗅闻那越来越醇厚的酒香,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沉郁和小心翼翼。她甚至不敢在家人面前过多地靠近灶房,生怕再引来二嫂的冷嘲热讽和阿娘审视的目光。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劲儿,被现实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酿酒的喜悦,第一次蒙上了名为“后果”的阴影。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院门外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叩门声。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带着斯文节奏的声响。
林溪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衣裳,闻声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猜到了门外是谁。她放下手中的湿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砚。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青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今日,他手里没有提东西,只拿着一个……粗陶大碗?那碗口沿粗粝,釉色发暗,正是林家那天装鱼汤给沈家的那只碗!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他微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是一贯的清冷,却又似乎比上次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
“林姑娘。”沈砚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溪脸上,声音温和,“家母让我来归还前日的汤碗,多谢伯母的鱼汤,味道甚好。”他将那洗得干干净净的粗陶碗递了过来。
“啊……哦,不客气。”林溪连忙接过碗,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指节,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悸动。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沈家伯母喜欢就好。”她侧身让开,“沈家哥哥进来坐会儿?”
“不了,”沈砚微微摇头,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反而在院中逡巡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鼻翼再次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眉头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那股气息……比上次来时,似乎更加醇厚、更加清晰了。那绝不是桑葚酱的味道!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溪。少女穿着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小臂。头发简单地用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角。阳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细小的绒毛。她的眼神清亮,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和上次开门时那鲜活灵动的模样,有些不同。
沈砚的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犹豫了一下,清冷的声线里似乎掺进了一丝极细微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点试探的意味:“上次来时,闻到院中气息独特,似有……果物与谷物发酵之相?林姑娘可是在尝试……酿制果酒?”
这话问得极其委婉,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溪心头沉郁的阴霾!他闻出来了!而且……他不仅闻出来了,他还知道那是“果物与谷物发酵之相”!他甚至猜到了是“酿制果酒”!他不是像二嫂那样觉得是“馊了”或“怪味”,也不是像旁人那样懵懂无知!他懂!他明白她在做什么!
巨大的、混合着震惊、欣喜和某种被“懂得”的奇异暖流,瞬间淹没了林溪。连日来的憋屈、小心翼翼、被质疑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像落入了碎星,脸颊也因激动而染上了绯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不假思索的急切和分享的冲动:“是……是桑葚!加了点黍米!还有一点点甘草和橘皮!”话一出口,她才猛地想起阿娘“不许张扬”的严厉警告,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怯生生地看向沈砚。
沈砚将她瞬间的欣喜和随后的慌乱尽收眼底。少女那如同受惊小鹿般捂住嘴、眼神闪烁的模样,竟让他清冷的心湖,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近乎柔软的波澜。他微微颔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时绽开的第一朵花苞,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桑葚……辅以黍米增其醇厚,甘草橘皮调其辛香以去杂味,”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疏离的陈述,而带着一种平和的、近乎探讨的意味,目光落在林溪身上,澄澈而专注,“林姑娘心思灵巧,此法……颇有古意。《齐民要术》中便有‘作桑葚酒法’之载,然只言‘收桑葚,捣汁,和麴米酿之’,未及调和增香之妙。姑娘能思及此,实属难得。”
他的话语清晰而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或质疑,反而带着一种对“尝试”本身的尊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那是一种超越了农家女与读书人身份壁垒的、纯粹对“事”本身的认可。
林溪呆呆地听着,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泉水,熨帖地流过她冰冷委屈的心田。她听不懂什么《齐民要术》,也记不住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觉得她的想法很好,甚至比古书上写的还要灵巧!连日来积压的委屈、被二嫂责难的憋闷、阿娘警告带来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在这双平静而专注的眼睛注视下,在这番平和而理解的话语里,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消散了大半。一股暖流,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和……一丝隐秘的雀跃,悄然涌上心头。
她忘了捂嘴,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沈砚,脸颊的红晕更深了,像是染上了晚霞。那亮晶晶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眼前靛青衫子的清俊身影。
“只是,”沈砚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丝提醒的意味,“酒醅发酵,最忌寒热不均,亦惧杂气侵扰。这几日倒春寒,夜里清冷,姑娘还需留意坛子存放之处,莫使寒凉侵了酒髓才好。”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灶房的方向。
这善意的提醒,如同春雨,无声地滋润了林溪的心田。她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和感激:“嗯!谢谢……谢谢沈家哥哥提醒!我会留意的!”那声“沈家哥哥”,叫得自然而顺畅。
沈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碗己归还,晚生告辞了。”他后退一步,再次行了一礼,动作流畅而斯文。
“沈家哥哥慢走。”林溪捧着那只还带着对方掌心余温的粗陶碗,站在院门口,目送着那抹靛青色的身影沿着村道,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行渐远。暮色西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晚风拂过,带来院中桃树落花的簌簌声,也带来灶房角落那越发醇厚的酒香。林溪低头,看着手中这只普通的粗陶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微凉的触感。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胀,暖暖的,带着点陌生的甜意,将那些沉郁和忧虑都温柔地推开。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回院子,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也落进她重新亮起光彩的眼睛里。灶房里那个沉默的陶坛,似乎也在暮色中,向她投来无声的、充满希望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