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燥热在灶房里蒸腾,混着浓郁酒香,凝成一层薄汗覆在林溪额角。她眉头紧蹙,指尖捻起一小撮干燥的粉末,谨慎地投入粗陶钵中,与钵底铺开的麦麸、豌豆粉混合。旁边摊开着三本磨毛了边角的厚册子,密密麻麻是她摸索出的配方、天气、火候、乃至不同批次谷物细微差别的记录——这是她逼自己养成的习惯,沈砚那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道理,她终于尝到了甜头。
“第七回……辣蓼草粉三勺半,桑叶粉减半勺……蒸米时辰比上次多半刻……”她低声念着,用一根打磨光滑的野梨木棍仔细搅拌,手腕沉稳有力。这木棍也是新做的,旧的那根总沾着股挥之不去的杂味。汗水滑落眼睫,她抬手用手背蹭去,目光却丝毫不离钵中物事。旁边矮凳上,几块色泽暗沉或形态不整的失败酒曲静静躺着,无声诉说着此前反复的摸索。
酒坊里弥漫着一种沉静的、专注的力量。几只大陶缸靠着墙根静静伫立,那是上批新酿,封泥严实,只等时光的魔法。角落堆着新收的稻谷,金灿灿的像小山,空气里除了酒香,还飘着谷物干燥的暖甜气息。林溪的目光扫过那堆稻谷,心思微动,盘算着该去找村东头的赵老伯再订几石了,他家的谷子,粒粒分明,蒸出的饭香,最是养酒。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林溪没抬头,嘴角却己微微扬起。果然,沈砚清朗的声音带着点喘,在门口响起:“娘子!成了!”
他几步跨进来,额上也带着细汗,脸上却泛着光,不是读书人惯有的那种沉静温润,而是一种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振奋。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展开,露出里面几块精致小巧的点心:“同窗李兄家开的‘醉仙楼’,今日雅集,管事尝了我们的酒,大为赞赏!这是他们待客的细点,特意让我带回来给你尝尝。”他顿了顿,声音更亮了些,“说我们这酒,滋味醇厚回甘,别有一股山野清冽气,最是难得!下月他们诗会,要定五坛!”
“五坛?”林溪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手中搅拌的木棍都停了下来。五坛!这几乎是他们平日小半月在镇上的销量了!县城,醉仙楼……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只在旁人艳羡的谈论里听过名字。
“嗯!”沈砚用力点头,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咕咚喝下,抹了把嘴,“李兄特意引荐,那管事尝酒时,周围几位穿着绫罗绸缎的先生也凑过来讨了半杯,都说新奇得很!尤其一位姓周的员外,连说三声‘好’!”他放下水瓢,看着林溪,眼神晶亮,“娘子,我们的酒,能进县城了!”
林溪的心咚咚跳着,喜悦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这喜悦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沉的东西压住了。五坛,时间紧,县城路远,怎么运?坛子……镇上杂货铺那种粗陶坛子,能进得了醉仙楼那样雅致的地方吗?人家待客用的点心都这般精细……一丝忧虑悄然爬上眉梢。
沈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他走近,没有像过去那样只站在一旁温言安慰,而是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不再过分苍白的手腕,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棍:“我来搅一会儿。娘子你歇歇,尝尝这点心,味道确实好。”他学着林溪方才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搅拌起陶钵里的酒曲料,“今日在醉仙楼,那场面……真是富贵泼天。可回来的路上,经过码头,看见那些扛大包的苦力,在尘土里就着最劣的浊酒,汗珠子摔八瓣……”他声音低了下去,手上动作也慢了些,眼神有些飘远,似乎在回忆那强烈的反差,“我忽然觉得,这些年只知埋头苦读圣贤书,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可这书里的道理,到底如何落到实处?如何让如赵老伯、如那些码头苦力一般的人,日子能好过那么一丝丝?”
灶房里只有木棍搅动混合物的沙沙声。林溪拿起一块小巧的点心,香甜软糯,是镇上从未有过的精细。她小口吃着,目光却落在丈夫专注而带着新领悟的侧脸上。她咽下点心,声音清晰而柔和:“所以,你觉得我们这营生,不只是营生?”
“是路。”沈砚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开迷雾般的清朗,“一条或许更实在、更有意思的路。娘子,我虽不懂酿酒,但记账、理清契约、与人周旋交涉,这些书本里的东西,总能派上些用场。这五坛酒,我们得好好筹划,不能只图眼前,得让‘醉仙楼’成了我们长久的第一块招牌!招牌……得有个响亮的好名字!”
“名字?”林溪眼睛一亮,这正是她心里盘桓许久的事。她放下点心,走到角落,指着那些大小不一的酒坛,“你看这些坛子,镇上买的,高矮胖瘦不一,封口也只用油纸草绳,实在粗陋。若真要进那等雅致地方,是得好好琢磨了。”
夜幕低垂,油灯的光晕在小小的堂屋里晕开一团暖黄。白日里的兴奋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并肩前行的力量。桌上摊着沈砚记账的册子,墨迹新干,旁边则是林溪的“酒经”笔记,粗糙的纸页上画着只有她自己才完全明白的符号和线条。两人头碰头,挤在灯下。
“五坛‘醉仙楼’的订单,用料、人工、损耗、运费……都在这里了,”沈砚修长的手指划过册子上清晰的条目,“若按以往的价格,利不算薄。但既要打招牌,坛子、封口、标识都得换,这成本就得加上。我想着,这头几批,少赚些也无妨,先把招牌和路子做稳。”他抬眼看向林溪,眼神是商量的,不再是书生不谙世事的清高。
林溪点头,指尖点着账册上“坛器”一项:“是这个理。镇上的陶窑烧不出太精细的,县城南郊的‘周记窑’手艺好,就是价贵些。我琢磨着,先定一批大小匀称、形制朴拙的小口坛,不图花哨,但求厚实稳重。封口……”她拿起桌上一个空酒碗,比划着,“用新熬的猪油混着细石灰、糯米汁,厚厚地封一层,再蒙上两层涂过熟桐油的厚桑皮纸,最后用韧性好的新麻绳扎紧捆牢,这样路上颠簸也不怕漏气走味。”
“好!”沈砚立刻提笔记下,“坛子样式、封口用料,我明日就去信问问周记窑,顺带打听下价格。至于标识……”他放下笔,目光炯炯,“娘子,名字可想好了?”
林溪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流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溪月酿’。”
“‘溪月酿’?”沈砚轻声念了一遍。
“嗯,”林溪点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溪’是我的名,也是我起家的那条山溪水。这酒里,有山林的清气,有日月的照拂,更有我一点一滴的心血。旁人或许觉得俗气,可这名字,我得占着。”她的目光坦荡而坚定,这是她的根,她的底气。
沈砚凝视着她被灯火映亮的、满是坚持的脸庞,心头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与敬意。他展颜一笑,再无半分勉强,朗声道:“好!就叫‘溪月酿’!不俗,清雅又实在!这字,我来写!”他胸中顿生豪气,仿佛要写的不是酒名,而是某种值得铭刻的宣言。
他迅速铺开一张稍好的宣纸,饱蘸浓墨。林溪安静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只见沈砚悬腕,凝神静气,笔锋落下,沉稳有力。三个大字渐次成形——“溪月酿”。那“溪”字,水旁流畅若溪水潺潺;“月”字稍带圆润清辉;“酿”字则笔力内蕴,仿佛藏着时光沉淀的力量。字迹筋骨挺拔,又透着文人特有的清逸,与他平日严谨的馆阁体略有不同,显是用了心思,特意融入了山林自然的洒落意味。
“好字!”林溪由衷赞叹,眼中光彩更盛。她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越看越爱:“就用这个!刻成小章,红印子往桑皮纸封口上一钤,又清楚又体面!坛子……就在坛肚上,请周记窑烧制时,浅浅地刻上这三个字。”
“都依娘子。”沈砚笑着应道,目光却落在林溪因兴奋和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上。他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那……这第一批送去‘醉仙楼’的五坛,我随车押送?顺道看看县城里其他可能的销路?”
林溪抬眸看他,眼中笑意加深,带着了然和一丝揶揄:“沈大掌柜这是要亲自出马,开拓商路了?”
沈砚耳根微热,却挺首了背脊:“不敢称掌柜,跑腿学舌,总能为娘子分忧。这记账理账、与人打交道立契书,本就是读书人该会的。”他语气坦然,再无半分对“商贾之事”的轻视。
“好。”林溪干脆应下,心口一片熨帖。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夜风带着田野的凉意涌入,吹散了屋内的微醺酒气和墨香。皎洁的月光泼洒进来,银辉满地,温柔地笼罩着院角堆叠的谷堆、静默的酒缸,还有并肩而立的两人。
林溪望着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谷物小山,轻声道:“这谷堆看着喜人,可赵老伯年纪大了,种不了太多。开春得寻摸几家踏实可靠的,签个长契,谷价上我们多让一分,他们用心种好粮,我们才有底气酿好酒。”这是根基,马虎不得。
沈砚也走到她身边,一同沐浴在清辉里。他望着月光下妻子沉静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指间沾染的、一时难以洗净的墨痕,还有白日里在灶房沾染上的一点酒曲粉末。这混合的气息,不再让他不适,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轻声接口,思绪己然飘远:“是这个理。还有那酒糟,王婶上次提过,喂了她家猪崽,长得格外快,毛色都油亮。若是多几家养起来,也是条路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和那三个墨迹未干的“溪月酿”,“或许……明日该去寻本《齐民要术》来翻翻?里面或有酿造、物产利用之法……”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院中酒缸沉默,却仿佛有更醇厚的滋味在其中悄然酝酿。夫妻俩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地上,紧密地依偎在一处,不分彼此。夜风吹过院角的谷堆,沙沙轻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应和着这方小天地里,新途初启的勃勃脉动。
前路尚远,然心灯己明,相携而行,便无惧山高水长。溪流映月,清辉万里,恰似这初酿之名,亦如他们共同奔赴的、充满生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