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在清河县码头的泥泞里打着旋儿。往年此时,“溪月小铺”门前该是人头攒动,备年货的、沽酒买醋的络绎不绝。今年却冷清得反常,只有几个熟客缩着脖子匆匆买了“谷糠醋”或干糟便快步离去,留下几声压低的议论。
“听说了吗?城东‘泰丰粮行’的陈掌柜放话了,说林家铺子坏了行规,用糠做醋卖贱价,搅得大家都没饭吃!”
“可不是!‘万隆米铺’的刘老板也跟着附和,说林家趁粮荒发昧心财,鼓动大伙儿都别买他家的东西!”
“哎,这世道,粮商抱团,林家怕是要难……”
流言如同冰冷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透,冻住了许多游豫的脚步。总店的账册上,“谷糠醋”的销量明显下滑,连带着干酒糟的买卖也受了影响。沈砚捏着笔,看着账本上几个被划掉的熟客名字,脸色沉郁。粮商联盟的围剿,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狠。他们卡住了上游的粮源,如今又要在下游堵死销路。
“釜底抽薪啊。”沈砚放下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粮价他们抬着,如今连咱们用糠粕找出路的法子也要掐断。孙文彬那边……有回音吗?”
林溪正仔细擦拭着一坛“枣韵陈”原浆的坛身,闻言动作未停:“孙先生托人带话,说粮商行会势大,背后有州府的人撑腰,他一个小小书吏,只能帮着递个话,但石沉大海。让咱们……早做打算。”
“打算?”林溪将擦拭光亮的醋坛放回特制的木格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想用口水淹死‘溪月’,也得看咱们站不站得住!”她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块写着“谷糠醋,拌菜提鲜,每坛五文”的木牌,又拿起一块写着“上好饲糟,猪禽肥壮,每斤三文”的牌子,用布巾蘸了水,将上面的字迹擦得更加清晰醒目。“李叔,把这两块牌子,挂到铺子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再写一块大的,就写‘林家铺子,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挂高些!”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劲儿。李叔应声而去。很快,三块洗刷一新、字迹清晰的大木牌,便迎着风雪,醒目地悬挂在了“溪月小铺”的门楣和门柱上,如同三面无声的战旗。
“光挂牌子不够。”林溪转向沈砚,眼神锐利,“阿砚,你明日去趟城南分号,把‘枣韵陈’新出的那批‘三载陈藏’原浆,挑两坛最好的带上。再去清韵茶社,请柳掌柜帮个忙,在茶社显眼处,摆上咱们的‘谷糠醋’和‘糟香醋’,旁边放上干净的碗筷和几样清淡小菜,就说是‘溪月’年关请老主顾们尝个鲜,分文不取!让那些说酸话的人看看,咱们的东西,经不经得起摆在台面上!”
沈砚眼睛一亮:“好!真金不怕火炼!柳掌柜重声誉,咱们的东西若真上不了台面,她也不会答应。只要在清韵茶社亮过相,那些污蔑咱们‘昧心财’的话,不攻自破!”
* * *
翌日,清韵茶社的雅致氛围里,悄然多了一角烟火气。临窗的条案上,素净的白瓷碟里盛着翠绿的醋熘白菜心、琥珀色的醋泡花生米、还有几碟淋了不同醋汁的薄切素鸡。旁边整齐摆放着几排粗陶小坛,既有朴素的“谷糠醋”,也有“糟香醋”和几小碟仅供品鉴的“枣韵陈”。一块小木牌写着:“溪月年礼,聊表寸心,敬请品鉴。”
这“免费品鉴”的举动,在茶社的文人雅客和往来富户中引起了不小的好奇。起初有人嗤笑“米糠做的玩意儿也敢登大雅之堂”,但架不住那醋香,菜品清爽。终于有胆大的尝试了一筷子醋熘白菜心,随即眼睛一亮:“咦?这酸味……清亮爽口,衬得白菜愈发清甜!是哪一味醋?”
“正是那五文一坛的‘谷糠醋’。”柳掌柜适时出现,声音清悦,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林家娘子一片心意,请诸位品评。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好奇者纷纷尝试。谷糠醋拌菜的爽利、糟香醋的醇和、枣韵陈的馥郁层次,在精心搭配的小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质疑声渐渐被品尝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赞叹取代。
“妙!这‘谷糠醋’,虽简朴,却至纯!拌个家常小菜,足矣!”
“五文钱,买这等干净酸味,林家厚道!”
“那‘糟香醋’更是醇正,比某些粮铺挂着羊头卖的醋强多了!”
清韵茶社的品鉴,如同一股清流,悄然冲散了粮商散布的污泥浊水。“溪月”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口碑,反而因这风波而更加响亮。城南分号“枣韵陈”的订单不减反增,一些富户甚至指名要搭配些“谷糠醋”回去给下人用。总店那边,观望的熟客也渐渐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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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粮荒的阴影并未散去。这日傍晚,林溪正指挥几个流民短工将新蒸好的米糠摊晾,里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官府的公文和掩不住的忧色。
“沈相公,林娘子!不好了!县衙刚下的急令!”里正将公文递给沈砚,“说是州府严令,为保漕运畅通,征调沿河各商户存粮,充作河工口粮!按铺面大小摊派,限期三日,违者重罚!你们‘溪月小铺’……要出五石粮!”
“五石?!”沈砚展开公文,白纸黑字,鲜红的官印刺目惊心。这几乎是他们仓房里仅存的好谷的一半!王伯、李叔等人闻讯围拢过来,脸色瞬间煞白。
“这……这不是要人命吗?”王伯急得跺脚,“咱的粮都快见底了,再交五石,酒坊醋坊拿什么开工?开春青黄不接可咋办?”
“官字两张口,说征就征,还讲不讲理了!”李叔愤愤不平。
刚有些生气的后院,瞬间又被绝望的寒意笼罩。官府这最后一刀,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沈砚捏着公文,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里正道:“有劳里正叔报信。此事……容我们想想办法。”送走唉声叹气的里正,他转向林溪,声音低沉:“娘子,这粮……不能硬扛。”
林溪站在摊晾的米糠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沉默片刻,忽然抓起一把温热的米糠,用力攥紧:“他们要粮,就给他们粮!”
众人愕然。
“把仓房角落里那些筛剩下的、烤过的蛀谷粉,”林溪的声音斩钉截铁,“还有咱们做‘谷糠醋’筛出来的最粗的糠壳,按三成好谷、七成蛀粉粗糠的比例,混匀了!装袋!凑足五石,交给里正!”
“这……这能行吗?”王伯结巴了,“那蛀粉粗糠……喂猪都勉强,给河工吃?”
“怎么不行?”林溪眼神锐利如刀,“公文上只说征粮,可没说征什么粮!蛀谷粉是粮食烤的,粗糠是谷子碾的!混在一起,看着是粮,闻着也有谷味!总比树皮草根强!官府既要强征救命粮,就别嫌咱们的‘粮’糙!咱们的根子不能断!”
这法子,大胆,近乎疯狂,却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与智慧!沈砚看着妻子在蒸汽中决绝的身影,胸中激荡起一股混杂着悲愤与钦佩的热流。他用力点头:“好!就这么办!李叔,立刻带人去混粮装袋!王伯,你亲自盯着,务必混匀,看着像样!” 他转向林溪,“娘子,这混粮送上去,必生事端。我得立刻进城,找孙文彬!”
沈砚连夜冒雪进城。他没有首接去孙文彬家,而是去了县衙附近孙文彬常去的一间小茶馆。果然,孙文彬下旨后在此独酌。见到风雪夜赶来的沈砚,他毫不意外。
“沈兄是为征粮令而来?”孙文彬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沈砚点头,将林家按令筹粮、但只能用蛀粉粗糠混充的无奈和盘托出,最后恳切道:“孙兄,非是我等不遵王命,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强征存粮,无异杀鸡取卵!若激起民怨,恐非官府所愿。可否请孙兄代为陈情,言明商户苦衷,恳请上峰体恤?哪怕……哪怕宽限些时日也好!”
孙文彬沉默地听着,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着。半晌,他低声道:“此事难办。征粮令是州府下的死命令,主簿也难做。不过……”他抬眼,目光带着一丝深意,“河工口粮,重在一个‘饱’字,而非‘精’字。蛀粉粗糠混食,虽粗粝难咽,却也……勉强算粮。若数量足额,又非一家如此,法不责众。关键在于,”他蘸水写下“河工”二字,“要快,要足额,更要……无声无息。”
沈砚心领神会:“多谢孙兄指点!林家必足额缴纳,绝不拖延!更不会……节外生枝!” 他明白了孙文彬的暗示:闷头交差,不闹事,不抱怨,混在众多同样艰难应付的商户里,官府为了完成任务,未必会深究粮物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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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连夜混好的五石“特殊粮”,准时足额地交到了里正手中。里正看着那颜色暗淡、颗粒粗糙的粮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押着粮车走了。
粮交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波澜。官府果然没有深究。林家后院,保住的另一半好谷,在石灰的守护下,成了支撑酒坊醋坊熬过寒冬的最后薪火。
风雪之夜,醋坊的枣木熏烟依旧袅袅。周氏系着围裙,在蒸腾的雾气中,用力翻动着大铁锅里滚烫的米糠。汗水和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动作却一丝不苟。旁边,几个流民妇人正跟着刘婶子学习拌引子、装瓮。林溪穿梭其间,不时指点查看。
“这瓮温度不够,搬到熏缸边上去!”
“引子拌得再匀些!”
“周大嫂,这锅火候正好,快出!”
周氏大声应着,动作麻利地将蒸好的糠铲出摊晾。她抹了把汗,看着眼前忙碌却有条不紊的景象,看着那些流民妇人眼中因为学到手艺、获得生计而闪烁的微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涌上心头。偷粮的羞愧,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这共度时艰的烟火气中,渐渐被冲刷淡去。她不再是那个斤斤计较、只想着占便宜的妇人,而是这“溪月”艰难航程中,一个可以出力、被需要的水手。
沈砚站在稍暗处,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后院。蒸糠的烟火,枣木的熏香,谷糠醋初成的微酸,还有妻子沉静的指挥声、雇工们忙碌的应答声、流民学徒们生涩却认真的动作交织在一起。寒意依旧刺骨,粮荒远未结束,但在这方寸之地,希望如同那瓮中新生的醋醅,在温暖的守护下,顽强地酝酿着。
薪火未绝,前路虽艰,然众人拾柴,这“溪月”之光,便能在风雪长夜里,照出一条蜿蜒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