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清河县码头却无半分年节的暖意,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溪月小铺”的门板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铺子后门外,景象比前几日更加令人揪心。
施粥的棚子依旧支着,两口大锅热气蒸腾,但排队的人群却像滚雪球般膨胀了数倍!不再是几十人,而是黑压压一片,足有上百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挤在寒风中,眼神麻木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新来的流民队伍里,夹杂着更多面生的、带着明显北地口音的汉子,他们沉默地排在队伍末尾,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铺子周围,透着一股压抑的不安。
“东家娘子!东家娘子!”帮厨的刘婶子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跑进后院,“不好了!刚才分粥,后面新来的几个汉子嫌粥稀,推搡起来,差点把锅掀了!还有……还有人说看见有人往咱们铺子院墙根底下……埋东西!”她声音发颤,显然被吓得不轻。
林溪正在醋坊查看熏缸火候,闻言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埋东西?”
沈砚也从账房闻声出来,眉头紧锁。流民激增,秩序濒临崩溃,治安隐患陡升!更可怕的是那句“埋东西”——流民中鱼龙混杂,若有人趁乱在铺子附近藏匿赃物甚至引火之物,后果不堪设想!
“王伯!”林溪当机立断,“带两个靠得住的,拿上铁锹,悄悄去院墙根看看!特别是背风、避人眼目的角落!动作轻点!”
“李叔!粥棚那边,立刻加派两个人高马大的短工维持秩序!告诉排队的人,林家粥棚,只为活命!再有推搡闹事、扰乱秩序者,立刻逐出队伍,永不再施!把这话大声喊出来!”
“刘婶子,熬粥的米,再减半瓢!多加两筐剁碎的干菜帮子和谷糠粉!熬稠!先保证人人有口热的垫肚子!告诉他们,粮紧,林家也快揭不开锅了,想活命,就得守规矩!” 她的指令一条条清晰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稳住了慌乱的场面。
王伯很快带着一脸土回来了,手里捏着几个用破布裹着的、锈迹斑斑的小件铜器,还有一把生锈的匕首。“东家娘子,墙根底下真刨出这些!看着……像是偷来的赃物!”
林溪看着那些东西,心头寒意更甚。这分明是有人想把“溪月小铺”变成藏赃的窝点,甚至可能是祸水东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东西收好,交给里正。告诉里正叔,流民激增,恐生大乱,请他务必加强村口巡防!另外,从今日起,施粥时间减半!酉时初刻准时收摊!天黑前必须清场!”
后院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息。蒸糠的铁锅依旧热气腾腾,枣木熏烟袅袅,但每个雇工的脸上都绷紧了弦,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后门的方向。秩序,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 *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晌午,两个穿着县衙皂隶号衣、挎着腰刀的差役,大摇大摆地踏进了“溪月小铺”总店。领头的三角眼差役姓吴,是县衙里有名的“雁过拔毛”。他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铺子,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林掌柜,沈掌柜,年关将近,兄弟们辛苦一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保着这一方平安不容易啊。这不,奉上头的意思,来给各家商户送送‘平安符’,图个吉利!” 他身后那个矮胖差役嘿嘿笑着,手里晃荡着几张粗劣的黄纸符。
什么“平安符”,分明是索要“年敬”的由头!沈砚心中雪亮。他压下厌恶,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原来是吴爷、张爷,辛苦辛苦!小店小本经营,承蒙关照。这点心意,给二位爷打点酒喝,驱驱寒气。”说着,从柜台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两小串铜钱(约莫百文),恭敬递上。
吴差役瞥了一眼那两串铜钱,鼻子里哼了一声,手指却没动:“沈掌柜,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平安符’的香火钱,这点可不够看!听说你家那‘枣韵陈’,在城南卖得可是天价!怎么,到了这码头总店,就装起穷酸了?”他三角眼一翻,目光扫向后院,“还是说……这后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兄弟们进去瞧瞧?”
赤裸裸的威胁!沈砚心头一沉。这分明是借流民滋事之机,趁机敲骨吸髓!若让他们进了后院,看到囤粮、醋坊,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事端!硬抗是下策,但若任由勒索……
就在沈砚飞快思忖对策时,林溪掀帘从后院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只粗瓷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肉汤,汤上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和葱花,旁边还放着两个刚烤得焦黄酥脆的杂面饼子。
“哟,二位差爷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林溪笑容爽利,声音清亮,仿佛没听见刚才的对话,径首将托盘放到柜台上,“刚炖好的羊汤,骨头都熬酥了,快尝尝!饼子也是新烤的,管够!”
浓郁的肉香瞬间盖过了铺子里的醋味。两个差役看着那油汪汪、热腾腾的羊汤和焦香的饼子,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跑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这碗实实在在的肉汤,比那轻飘飘的铜钱更有冲击力。
吴差役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还想端着架子。林溪却己麻利地拿起饼子塞进他手里:“吴爷,趁热吃!凉了膻气!这‘平安符’啊,我们小店最是看重!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掏心窝子”的无奈,“您二位也瞧见了,这流民一波接一波,施粥都快把家底掏空了,后院那点存粮,虫子都啃掉一半,就指着年前这点买卖回点血,好给官府的税赋和年敬凑上数呢!要是再……唉,就怕到时候连累差爷们交差,脸上也不好看不是?”她一边说,一边又给矮胖差役塞了个饼子,眼神恳切。
这番话,软中带硬。肉汤饼子堵嘴,点明自家艰难(施粥、虫害、税赋),更把“凑不上税赋年敬会影响差爷交差”这层意思隐隐点了出来。吴差役啃着香酥的饼子,喝着滚烫油润的羊汤,听着林溪的话,再看看铺子里确实冷清的场面,那股敲诈的劲头顿时泄了大半。真把这小铺逼急了,断了施粥,流民闹起来,或者税赋交不上,自己回去也未必好交代。
“唔……林掌柜倒是个明白人。”吴差役含糊地应着,几口将饼子塞完,端起碗咕咚咕咚把羊汤喝干,抹了把嘴,“行了,这‘平安符’给你们贴上!记住,安分守己,看好门户!流民里可不都是善茬!再有什么事,及时报官!”他示意矮胖差役将两张黄纸符随意拍在柜台上,又狠狠瞪了沈砚一眼,这才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晃出了铺子。
沈砚看着柜台上那两张可笑的符纸,再看看林溪平静收拾碗筷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一碗肉汤,两个饼子,一番言语,竟化解了一场近乎明抢的勒索。这市井生存的智慧,远比他读过的圣贤书更首接、更有效。
* * *
暂时的外患刚退,内忧又悄然滋生。这日深夜,负责看守后院的短工二柱,偷偷摸摸地溜进存粮仓房。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他解开一个半满的粮袋,将里面上好的陈谷,飞快地往自己怀里一个特制的宽大布囊里装。他的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额上全是冷汗。
“二柱!你干什么呢!”一声低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仓房门口炸响!
二柱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谷子撒了一地!他猛地回头,只见林溪如同鬼魅般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昏黄的光线正好照在他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上和鼓囊囊的胸口!
“东……东家娘子……”二柱腿一软,瘫倒在地,布囊里的谷子哗啦啦流了出来。
林溪没说话,一步步走近,灯笼的光线扫过地上散落的谷粒和二柱怀里那个特制的、缝了夹层的偷粮布囊。她弯腰捡起一粒谷子,指尖捻了捻,声音冷得像冰:“规约第三条,写的是什么?念!”
二柱抖如筛糠,哪里还念得出来。
“‘铺中一草一木、一米一谷,皆属东家,私拿偷盗者,一经查实,十倍赔偿,立即辞退!’”林溪的声音在空荡的仓房里回荡,字字如刀,“白天施粥,你排在队伍里,领了两碗稠粥,三个窝头。晚上,你就来偷熬粥的粮?二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东家娘子!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二柱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我娘病了,实在没粮抓药……我一时糊涂!您饶了我这次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饶你?”林溪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饶了你,怎么对得起那些在风雪里排队、守规矩等一口粥的老弱妇孺?饶了你,怎么对得起墙上贴的规约?饶了你,往后这铺子,谁还肯卖力干活,谁还信‘溪月’二字?”
她不再看的二柱,转身走出仓房,对闻声赶来的沈砚和王伯等人道:“王伯,把他偷的粮称出来,按市价折成钱。李叔,把他的工钱结了,扣掉赔粮的钱,余下的给他。然后,”她声音陡然转厉,“立刻把人给我轰出去!林家铺子,永不录用!”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仓房。二柱被两个短工架着胳膊拖了出去,哭嚎求饶声很快淹没在风雪里。院子里,所有雇工都默默看着,无人敢言。仓房门口,那方写着规约的大纸,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沈砚走到林溪身边,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低声道:“娘子,处置得对。规矩立了,就不能是摆设。”
林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走到后院,看着蒸糠锅前,那几个跟着刘婶子学做“谷糠醋”的流民妇人,她们正笨拙却认真地翻拌着引子。她又看向醋坊里,在枣木熏烟中专注控火的王伯。最后,目光落在施粥棚旁——周氏正用力刷洗着那两口巨大的粥锅,冰冷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她却毫无怨言。
“阿砚,”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光靠施粥,救不了这么多人,也守不住人心。得给他们找条活路。”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你是说……教她们做‘谷糠醋’?”
“嗯。”林溪点头,“米糠有的是,法子也简单。教会她们手艺,给她们提供引子,她们做出醋来,我们按质按量收。换粮换钱,自食其力。总比排队等粥,或者……像二柱那样,去偷去抢强!”
风雪呼号,后院灯火通明。蒸糠的雾气,熏醋的烟气,还有新点燃的、教流民制醋的灶火交织在一起。寒意刺骨,前路维艰,但在这方寸之地,微弱的薪火正在传递。授人以渔,或许才是这风雪长夜里,最艰难也最明亮的一条生路。林家这艘船,载着越来越重的担子,在惊涛骇浪中,正努力将一根根救命的浮木,抛向那些即将沉没的人。